一百四十五 恐慌
“令君?”阿笙有些驚訝,不由自主從地上直起身。
不遠處有一枚殘破的瓷片,輪廓清晰,在清晨熹微的日光下格外晃眼。
她不知這是什麽,正欲伸手去拾,卻被侍衛搶先一步撿起來:“夫人,讓屬下收拾便可。”
曹操似是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語氣不著痕跡,“是。能救子建的人,隻有荀彧。”
見她不解,他用角落的簡牘重重地敲了敲桌案:“隻需荀彧一份為子建求情的奏疏,子建即可得活。他是漢帝如今最有力的倚仗,隻要他肯求情,再不會有人敢彈劾孤徇私枉法包庇子建。”
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那令君可願意?”
聽見這句問語,他情不自禁嗬了一個笑,“荀彧早已與孤疏遠,想來離最終決裂那日也終究不遠了,又如何願意順孤心意。”
雖然早有預料,可被他如此從容地吐露真相,阿笙還是怔在了原地。
一麵掩飾慌亂,她開始實施自我安慰:“是你多慮了。”
“孤多慮?”聞言,他半是嘲諷地笑起來,“孤倒希望確實是多慮。不過荀彧向來很聽你的話,你去向他求一求,他應該不會吝嗇保住你兒子的命。”
他的話半真半假,她一時間也分不清楚他是譏誚還是實意,不過事到如今,也管不得他到底是何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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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換上男裝,披了條黑色鬥篷,沿僻靜小路徒步潛向荀府。
“阿……卞夫人?”老管家起初不認得麵前男裝女子是誰,待看清楚麵龐後慌忙改了口,隨即躬身作禮問,“卞夫人可是來見家主?”
這位老管家年事已高,在荀府裏過了大半輩子,仍依稀記得阿笙原來的麵孔。
她摘下帷帽,亦敬重地頷首回禮,“冒昧欲拜見令君,不知此刻令君可在府中?”
“家主近來一直在府裏,老朽這就為您通報,還請卞夫人於此稍作等候。”
“麻煩您了。”管家應聲離開,隨即蹣跚著消失在傍晚的暮色裏。
“夫人,給些錢吧,我等實在是日子過不下去了……”
“行行好吧夫人,您看上去這麽高貴,施舍點錢救救我的孩兒吧,他真的躺在床上快病死了……”
她正站在外麵安靜等候,身後突然竄出來一行衣衫襤褸的乞討者,一麵哭喊著,不由分說地就朝她磕了好幾個響頭。
這群人俱是風霜滿臉,明顯因為長期饑餓而麵黃肌瘦,就連說話亦是病懨懨的模樣。
她忙要掏出荷包,不提防幾名個子才到腰際的小孩子又奔過來,更是聲淚俱下地扯住她的手臂,嘴裏哀哀抽泣。
“我們都窮得沒飯吃,夫人您好人做到底,也施舍我們些吧。”
這些孩子糾纏不休地哭鬧,鼻涕眼淚蹭了她一身大有一副不給就不走的架勢。阿笙本身也容易心軟,當下忙不迭點頭應允,往他們攤在自己麵前的手心裏各放了點銖錢。
沒一會兒錢袋就被瓜分得一文不剩,阿笙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了。”
那些人見狀,紛紛鞠躬彎腰,一個勁地朝她道謝:“夫人您真是好人哪!您好人有好報,一定能一輩子平安順遂的。”
阿笙剛要回謝,身後陡然傳來管家的喊聲:“卞夫人!”
她轉身,看見管家手裏捧著一卷被束好的竹簡,朝她麵帶歉意地走過來。
阿笙趕忙迎上去,他將那竹簡遞到她手中,邊說:“家主說他知道您的來意,言道您不必見他,並讓老朽把夫人所要的東西給您。”
“他可還說了什麽?”語氣不自覺染了幾分失望。
老管家搖搖頭:“家主此外別無他言。”
阿笙將奏疏攥在懷裏,手掌摩挲過竹簡略顯粗糲的表層,他的指痕像是還未抹去,仍印在那些尚未幹透的墨跡背麵。
“他果然還是什麽都知道。”良久她突然歎了一句。
視線裏老管家的眼底倏然湧起山雨欲來的愁思,眉間纏繞無盡憂慮,渾濁的雙目望著她張了張口,卻又倏而閉起來,一時竟是欲言又止。
阿笙察覺了他的異樣,心知這老管家必是有話要言明,於是誠摯道:“老先生有話不妨直接告知我,我自小受您照顧,有什麽我能幫您的,你隻管提出便可。”
“並非是老朽自己的私事。”他閉上眼,忽地斂衽正色。
阿笙剛欲追問,驟然發現他滿是皺紋的眼角落下一滴濁淚。她不禁著了慌,卻聽得他在靜寂的暮色下沉沉開口:“是關於家主的未來。”
幾個字,瞬間令她麵色大變。
終究是將她埋藏許多年的隱憂揭了開來,逼她睜開眼瞼直視這個現實。
“卞夫人,家主最近一月從未上朝,隻在家中稱病不出。老朽做了荀府多少年管家,親眼看著家主從一介弱冠青年到如今位高權重的尚書令,豈會不知他在畏懼什麽。”
晚霞焚燒天際,仿佛欲將所席卷的天地全部燃為塵燼,隻餘一片漆黑的倉皇。
迎向她幾乎失態的眼,他的喉嚨疲憊地動了動,而後繼續沉痛道:“家主自小內斂寡言,然其心昭昭,現今漢室傾頹已然不可挽回,老朽唯恐他會……會為漢室盡節啊。”
最後幾個字音刹那低了下去,微小若蚊蠅。
“盡節……”她喃喃重複,“他會的,他真的會這麽做。”
“老朽擔心的非但於此,那群漢室臣子甚至還誤解家主,老朽怕家主即使一心盡忠,也是白白喪命哪。”
他的話無疑似尖銳的刀刃,層層剝開要害。她默然片刻,艱難開口:“我怎會不知令君獨自承擔著所有的一切,無論是旁人懂的,或者是不懂的,都被他一個人默默忍受。他真的活得太累了,可又無人真正明白他所受的究竟是些什麽,若是別人早已被這份沉重壓得喘不過氣了。他們卻兀自還要非議他,讓他擔負那些根本莫須有的罪責罵名。”
“卞夫人與家主相識數十年,既然這般了解他,難道願意眼睜睜看著家主白白犧牲麽?”管家明顯猶豫了半晌,方才垂下眼道。
可我什麽也做不了啊。
阿笙在心裏悲哀地默念,可看著老管家如此懇切的神情,她不得不寬慰他:“令君的選擇我們都無法左右,但請您放心,令君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定不能袖手旁觀,不會讓他就此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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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後,曹植從大理寺釋放。
他一出牢獄,沐浴後立刻換上了幹淨常服,來相府拜見母親。
他麵上盡是羞慚之色,原本俊逸灑脫的舉止明顯收斂了許多,重重地朝阿笙磕了個頭。
“不肖子讓娘擔心了,望娘恕罪!”
她也不讓他起來,隻靜靜地站在兒子麵前足有半晌,就這樣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母親不發話,曹植哪敢從地上起身,隻能低眉垂首地跪著,一聲不吭。
片刻後,她終於開了口,冷冷道:“你可知錯?”
“兒在大理寺關了數日,無時無刻不在反思,兒不該如此放縱自我魯莽行事,一切皆是兒之罪,請母親盡管懲罰兒。”
“你先起來吧。”
他聞言又磕了幾個頭,這才敢小心起身,一抬眼不經意卻瞥見阿笙的眼中布滿了血絲,鬢邊的白發也比以往添了許多,瘦得不成樣子,再不是記憶裏熟悉的那副麵孔。
他不免心酸,聲音也澀澀的:“母親為兒這般憂心,是兒不孝,隻求您保重身體。”
“我很好。”她突然回過身去,悄悄用手背抹了把奪眶而出的淚,而後又鎮靜語氣,“我隻擔憂你,子建,你讓我如何放心!我雖是不願看見你與子桓兄弟抵牾,但你若心有社稷之念,我自是不會阻撓你去爭取,可你竟然行事如此放肆,這次能讓令君保你,可下次呢?你真不怕命都丟在你這性子上嗎?”
她的語調逐漸強烈,曹植雖是看不到母親的神情,但也猜到她此刻的心必定是憤怒與憂慮交雜。
於是他喏喏連聲:“兒子知錯了,前日之過不會再有下回了,兒在母親麵前發誓,若再——”
“罷了。”阿笙止住他,“誌窮者常立誌,你自己心裏清楚便夠了。”
見他乖巧點頭,她瞅見兒子的衣帶有些鬆弛,便抬手給他親手係緊,一麵隨口問他:“你可曾去過你父親那邊?”
“父親他最近事務繁忙,推衍說無暇見兒。”曹植明顯猶豫了一瞬,遲疑後方道,“聽聞許多臣下皆勸進父相,欲尊他為魏公,父相似乎也並未拒絕。”
“魏公?”阿笙本來為他係腰帶的手頓時停住,驚訝道,“你父親……這是非要稱王不可了。”
“稱王?父相當真要與漢室分庭抗禮?”這下輪到曹植大驚失色,當即不自主地慌張起來,“那荀令君,豈不是真與父相反目了?”
“怎麽了?”
“兒子本想去拜謁令君,不料他昨日已至壽春,管家說他什麽疾病纏身不能在朝,可兒子原來也沒聽過他素來有疾啊!”
“他在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