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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四 尾聲

  延康元年冬,群臣勸進,漢帝禪位於魏王。


  曹丕稱帝,定都洛陽,封劉協為山陽公,新的時代伴隨曆史的波流滾滾而行。


  黃初元年,天涼無雨。


  “稟娘娘,陛下給先皇追諡‘武’。”跪地的女史恭謹稟道。


  卞笙微微笑了笑,目光不自覺望向遠處青灰的天際,無意中又念了遍,“魏武啊。”


  稍稍停了停,她忍不住輕聲嘀咕:“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就像她也注定叫武皇後 ,史書上寫好的字半點也不會更改。


  “皇太後,臨淄侯在宮外求見您,言要與您道別。”見她怔怔,女史不禁小聲提醒,“陛下念在手足之情赦免了他,貶其為安鄉侯,並下了永世不得入京的詔命,怕是以後就難見一麵了。”


  卞笙瞬間回過神,急喚了一聲:“宣他進來。”


  綠漪為她揭開銅鏡上蒙著的紅布,看見自己華服加身,金絲盤雲攢珠鳳冠貴氣堂皇,身後十二個侍女誠惶誠恐地匍匐於地,口中高呼:“宣臨淄侯拜見——”


  剛示意侍女們退下,後腳曹植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走進來,隨後“撲通”一聲,重重地跪下。


  他身披最簡單無華的月白長袍,樸素得沒有半點紋飾,就這麽一語不發地跪在她的麵前。


  他曾經那麽喜歡華麗優雅的事物,可如今他什麽也不剩了。


  兩人誰都沒有吭聲,良久之間,卞笙隻聽見他壓抑進喉嚨裏的抽泣。


  他在哭。


  卞笙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半尺以外的兒子擁入懷內,伸開雙臂抱住他單薄的雙肩。


  他比自己要高出一個頭,因此她有些吃力,但還是堅持著踮起腳尖,眼淚浸濕他的半邊肩膀。


  她從此再也看不到他了。


  就像是孱弱的孤燕,被呼嘯的疾厲北風不依不饒地逼迫,獨自遊離至遙遠的天際,一去無歸。


  然而最可憐的是她自己說起來還算是個太後,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目睹這一切,最後唯餘一個蒼白無力的告別,什麽也沒有用。


  而在權力與弟弟之間,曹丕無疑做出了最適合他的選擇。


  他真的什麽也能做的出來,後來他又賜死了發妻甄氏,明明她什麽也沒有做錯,德行和才華都是無可挑剔,沒有人能說出她半點不好 。


  可能單單隻是因為他不再愛她了。


  雖然他自己都不相信,曾經那麽喜歡的女子,怎麽今日就連對視一眼都是厭惡。


  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是自己更討厭她,還是她更恨自己,既然兩看生厭,她可能也更想走個幹淨。


  在賜死她的第二年,他就下旨立郭貴嬪為皇後,但也沒把專寵隻給後者一個人,他有更多更漂亮的妃子,更多出身更高貴的夫人,但也有分寸,不會留給大臣拿沉迷美色指責自己的把柄。


  畢竟他還是想做個好皇帝的。


  雖然做個好皇帝比做個好人還要難得多,但他還是盡量去做了,按照他的父親曾期望他成為的那樣。


  *

  黃初四年,太尉賈詡去世。


  唐菱得知訃告的下一刻就驅車去了府上,看到門口一個素服的男子正站著迎接吊唁的來人,她猜應該是賈詡的長子賈穆。


  賈穆顯然一眼就看到了她,雖然不認識她是誰,但還是謙恭地將她請了進來。


  她從沒踏進門檻起就開始哭,到了靈前哭得更加厲害,賈穆見狀趕緊派人看好她,生怕這位滿頭白發的老婦會暈厥過去。


  “太後親來臨喪——”門口的侍仆高聲報道,屋內眾人俱聞言俯首跪地,恭恭敬敬地向卞笙祝頌:“太後千秋。”


  “太尉為我大魏恪盡職守,半生竭忠盡智,今全壽而終,哀家自當來吊唁。”


  卞笙說著一套滴水不漏的官話,一進府便看見唐菱,剛欲開口叫她,卻見一名少婦從裏堂走出來,神態悲戚,躬身稱了自己一聲“臣女見過太後。”


  “荼靡?”


  時過這麽多年,她還記得當年的女孩、現在的這位素衣少婦的名字,一下子就喊了出來。


  荼靡臉上掠過歉意:“此乃臣女少時閨名,令太後見笑了。”


  “我倒覺得這名獨具匠心,很有意趣。”


  “唐菱,這位是賈太尉的小女兒,荼靡。”


  卞笙介紹說,身後遲遲沒有回應,她不禁詫異回頭,卻發現唐菱竟直直地怔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麵前的女子。


  “怎麽了?”


  良久,唐菱嘴唇動了動,顫抖著道了聲:“荼靡。”


  “文和……”驀地她蹲下身,年近六十的老人此刻哭得如同四十年前那個為了愛情寧願什麽也不顧的女孩,喃喃地念著心裏藏了幾十年的名字,眼淚洶湧而出,在場所有人都不禁震驚地望向她。


  “他愛我,他喜歡過我啊……”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還記得……那盞燈啊。”


  出了府門,她的嗓音已經啞了。


  卞笙聽得很模糊,但還是在勉強分辨著,一片喧鬧的人來人往中聽見她說:“我愛了他一輩子,可到頭來,我發現自己不過是愛上了一個夢裏頭的泡影。他一生機謀隻為謀身,亂過天下遭過罵名,我那時都什麽都不在乎啊,想著隻要有我愛他陪他,一切就都足夠了。可終究到死都沒能實現這個願望,所以我這輩子究竟是為誰而活呢?”


  卞笙不知該怎麽回應,隻能報以沉默。


  唐菱終於看明白了,可卞笙怎麽也為她高興不起來,事到如今,她還寧願後者不要清醒。


  “我要走了。”沉默了許久,唐菱突然說。


  卞笙不由得拉住她,語氣不免著慌:“你要去哪。”


  “我已經很老了,已經沒多少歲月可經得起了。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孤孤單單地死去,幹淨的和那所我住了大半輩子的囚籠,和這個世界沒有半點關係,我隻是我自己,我是唐菱,不是那位你們說的唐妃。”


  卞笙想了想,還是鬆開了拽她的手。


  最後她要走的時候,卞笙深吸一口氣,對她說:“我還沒告訴過你,在以後的時代裏,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就能去勇敢追,再沒有什麽羈絆與阻礙,一切都隻取決於你喜不喜歡,不會再有錯過和等待了。”


  “追?”她有些稀疏的細眉微蹙,渾濁的眼裏露出困惑。


  “是的。”卞笙肯定地點頭,“但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後了,但可能就是你的下一輩子。”


  “下一輩子。”唐菱重複,扯開幹枯的嘴唇笑起來,“無妨,我終歸會等到的。”


  **

  黃初七年,弟弟曹彰去世沒過幾年,曹丕也得了重病,請了很多名醫來治療卻不見好。


  郭皇後一直守在她的陛下身邊,沒有叫侍女,而是自己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最後應該是看情況實在不妙了,自己去長樂宮把太後請了過來。


  卞笙看見曹丕躺在榻上輾轉反側著痛苦喘息,瘦得已差不多脫了形,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脆弱好像初春將要解凍的冰麵,一不小心就能散落成碎片。


  雖然他做了很多錯事,可他到底還是自己的兒子啊。


  “太後娘娘,您沒事吧。”綠漪悄悄給她呈上一塊手帕,她這才發現淚水早已沾了滿臉。


  她怎麽可能會沒事,這是她的子桓呀,那個寫出“人生如寄,歲月如馳”的曹子桓,想不到一語成讖,如今真的應驗了。


  他曾是多麽俊秀的少年公子,他愛玩彈棋,愛吃夏天泛著微酸的甜紫葡萄,還會拿著甘蔗和別人比劍,贏了甚至會洋洋自得向他人炫耀。


  他還這麽年輕,才四十歲不到吧,居然就要死了。


  他那時和荀彧吹噓自己的武功,她還忍不住罵他失了尊重,可現在,無論是荀彧還是尚且年輕的他,都要抓不住了。


  她忍不住握緊他的手,連上麵的青筋都能看得分明了,冰冷得沒有半點溫度。


  “娘。”他的嘴微張了張,努力地擠出一個愧疚的笑容,“我不僅不是一個好兒子,就連好皇帝都做不了了……對不起,兒子實在要讓父親和您失望了。”


  “你父王怎麽會舍得怪你,你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何況在娘心裏,我的兒子一直都是大魏的好皇帝。”


  他想去擦她的淚水,可是終究沒有力氣,隻能牽起幹枯的嘴唇微笑:“母親一直喜歡安慰人,兒子這次就算信了吧。”


  都這樣了,他居然還是老樣子。


  “若非命數已定,兒子還是很想讓娘看看大魏昌隆繁盛的未來,兒子花了這麽多精力想要完成這個理想,沒想到人算還是敵不過天算,兒子真是無能。”


  她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眉,什麽也說不出口,隻是不停地叫著他的字。


  ——子桓,子桓。


  郭皇後在旁已是哭得不能自已,是真心愛著他的吧,她不由得想。


  丁巳,帝崩於嘉福殿,時年四十。


  長子平原王曹叡繼位,改年號為太和,追封生母甄氏為文昭皇後,尊祖母卞太後為太皇太後。


  **

  沒過多久,卞笙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她正在禦花園裏散步,走著走著,一陣目眩覆上頭腦,甚至連呼吸也沒了力氣。


  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但至少也要死得體麵,於是用最快的速度走回宮裏,躺回床上,閉上雙眼。


  氣息驟停,在最後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耳邊驟然響起那道聽過好幾遍的機器音,此刻聽起來竟像是笑眯眯的。


  “恭喜您,圓滿完成生命任務,活到了預定的目標壽命。”


  卞笙隻覺得徹底被騙了,當即惱怒地瞪大眼睛:“那又有什麽用?”


  “您將收到我附送的獎勵。”


  “你又能送什麽獎勵?”卞笙不屑地鄙夷。


  它卻像是很高興,故意慢悠悠地說:“一條你最想要的if線,你不是一直覺得遺憾嗎?這就讓你能夠圓滿。”


  這下卞笙再次瞪大了雙眼。


  隻聽“嗖”一聲,似乎有什麽機械在不斷滾動,風聲瘋狂地摩擦耳廓,攪得她渾身冰涼。


  待一切靜止,一睜眼,她便碰到一陣溫熱,還有近似全盲的黑夜。


  狹窄的空間裏隻有她和另外一個人,兩人緊緊貼在一起,傳遞彼此身上的溫度,還能聽見他細微的呼吸聲。


  黑暗裏隻有淡淡的月光投進來,匯聚成微弱的光影,剛好能夠照亮那人的臉。


  鼻間飄著一股血腥與泥土的氣味,還有滴滴的淌血聲,一點點往地上掉,他們似乎正處於最危險的地點和時刻。


  麵前的青年神色激動而年輕,眼裏泛出期待的神采,如同黑夜裏最熠熠生輝的光亮。


  他正微笑地注視著自己,聲音情不自禁有些許微顫:“跟我一起走好嗎,我們馬上就回老家去成親,從此你就是我的妻子。”


  “嗯?”她下意識問了一句。


  “我說,阿卞,你願意嫁給我嗎?”


  青年的神態明明很緊張,連手都在發顫,卻還是強裝著鎮定,看上去非常冷靜地詢問她,眼神一寸不離地盯著她的麵孔。


  “我願意!”她這下完全聽懂了,隨即趁還有意識的時候趕忙拚命點頭,“我一直都在等你這句話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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