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選侍
安思鬱艱難地踱步回家,為自己上了藥,又熬了紅棗薑湯後,再沒半分氣力。父親見她風雪中狼狽歸來,又受了傷,不禁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搖頭無奈道“多大了沒個姑娘樣子,以後出了閣,可該怎麽辦?”
聽父親突然提起出閣之事,安思鬱微怔,不禁雙頰一紅,隨即撒嬌道“爹……女兒不出閣,一輩子陪著您,好不好?”
安思鬱的父親安如柏,是當朝三品學士,亦為當世大儒,深受天下學子敬重。半年前奉詔入燕為官,皇帝、太後更是以大禮相待。饒是此等人物,麵對愛女的撒嬌,卻也是無可奈何,歎道“你可知,三個月後,你要和燕都其他官員嫡女一起,參加延嗣亭選侍?”
“什麽?我?”安思鬱聞言,驚得從原地跳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追問道“女兒並非燕都人氏,如何能參加選侍?”
“鬱兒,你有所不知,”安思鬱兄長安亦恒從外入門,向父親行禮後,繼續道“有資格參選的女子,並非一定是燕都人氏,隻要父兄官至三品,並在禦前當值,那麽家中有適齡的嫡女,便是一定要參選一位的。”
“我不去!”安思鬱起急,不慎撕扯到了傷口,痛得雙眼發紅,道“我不想入宮,也不想嫁給皇上!若入了那皇宮,我還怎麽做醫師?”
“別說做醫師了,”安亦恒輕歎道“你若入宮為妃,家裏怕是再也回不得了。”
“所以說啊!”安思鬱起急,哀求道“爹,我不能入宮,您想想辦法……”還未等她爹答話,眉眼一轉,心生一計,忙道“若女兒病了,是不是就可以不參選了?”
“胡鬧!”安父氣道“這豈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事?你若不願參選,哪怕是生病,不能參選便是抗旨,你想讓全家上下都賠上性命嗎?”
這話說得屬實有些重,但顯然唬住了安思鬱。她並非不知父兄在朝中的處境,並非不知抗旨的嚴重性,隻是將自己的命運置於他人手上隨意揉捏,這種滋味憋屈且無奈,確實不好受。
一旁的兄長安亦恒見父親真動了氣,怕妹妹再說出什麽惹父親震怒的話來,忙勸道“聽聞當今聖上,並非沉溺美色之人,能選上的女子更是鳳毛麟角,何必早早就煩惱起來?但若你橫生事端,反而會給父親帶來麻煩。”
“對啊!”安思鬱聞言,雙眸一亮,心情似乎開朗些許,忙道“論品貌才情,我也沒什麽特別之處,皇上一定瞧不上我!”
“哼!”安如柏瞪了一眼安思鬱,道“你自己還知道?這段時日,你給我好好學習禮儀,少往外麵瞎跑!”
“是……”安思鬱狀似恭敬應聲,實則內心不服的緊,額頭間更是一陣陣刺痛。趁父親背身歎氣的間隙,安思鬱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雙目一轉,小聲嘟囔道“少往外麵瞎跑,那我就多往‘濟世堂’跑唄!”
“濟世堂”是安思鬱師父李濟世開的醫館,總館位於姑蘇,燕都亦有分館,安思鬱入燕後,除了四處遊離行醫,其餘時間便是呆在“濟世堂”中坐診。安如柏深知女兒想法她的師父李濟世,此時不在燕都,醫館中的醫師,沒有一個能看得住她,到頭來還不都是由她心意?想到這,他胡子被氣的吹了起來,怒道“哪也不許去!你給我在家,老實呆著!”說罷,摔手拂袖而去!
見父親似乎真動了氣,安思鬱向哥哥投去一個無奈的目光,難過的撇了撇嘴。安亦恒深深的歎了口氣,認真的道“鬱兒,我們既入了燕,便與從前不同,不但言行須舉止萬分謹慎,很多事情,我們也無法再隨意做主……你的婚事,就連爹爹,也是無可奈何的。這一點,你要明白。”
“我明白……”安思鬱垂首黯然道“隻是……”
隻是她一向是野慣了的,又是一名遊醫,雖然可能性不高,但是萬一……皇宮,怎麽可能是她能呆的住的地方?
唯願皇帝看不上她,早早打發了她回家,便好。
想到這裏,那雙好看的眼睛,毫無征兆浮入安思鬱的心間……
她心神微亂,隨即淡淡苦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大約此生,也不會再有機會相見了吧!
……
轉眼便到初夏四月,草長鶯飛,日光微醺,一派溫煦和樂。
再怎麽不情願,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寅時未至,安思鬱便被要求起身梳妝。平日裏,她多以男裝示人,即使換回了女裝打扮,也隻是略施粉黛,並未如此被侍女精心侍弄過這張臉,微微皺眉,略感不適。對鏡侍弄,鏡中映照出來一張明眸皓齒、曲眉豐頰、格外精致的臉,隻是這臉上的神情,仿佛苦瓜要擰出汁來,真是不怎麽好看。
卯時將至,安思鬱乘著一頂軟轎,踏著夜色被送出了家門,少時,微覺轎子稍頓,轎夫腳步放慢,她打起轎簾向外望去,滿眼紅色的城牆,原來已是入了皇宮的側門。她昂起頭想看看這城牆有多高,待到看清了時,竟覺脖頸都有些發酸……
“真是高啊!進來了怕是一輩子都別想出去了。”她心下想著,不由縮了縮肩。須臾,轎子便到達了延嗣門。這本是通向後宮的一個小門,由於參加選侍的世家女子們通往延嗣亭必定會經過此門,便將此門也取了這個名。轎攆到了此門,一定要停下,不能進入,參選的世家小姐隻得隻身穿過禦花園,步行至延嗣亭。
皇帝、皇後和太後都還沒到,現下,她們都要在禦花園中等候召喚。安思鬱百無聊賴的前行,不住的左顧右看,禦花園中,奇花異草甚多,此時花季盛期未至,景色稍欠,她卻一眼辨認出幾味可做藥材的珍貴花草,心下大喜,腳下的步伐似也放慢了,剛想湊近看個清楚,卻聽一個中年女子聲音厲聲道“東張西望做什麽!以後若有那福氣做了娘娘,還怕沒有看夠的時候?”
這話聽來,幾分嚴斥,幾分嘲諷,安思鬱抬頭,見是一位中年宮裝女子,大約是宮中的選侍女官,正惡狠狠的盯著她看,再用餘光掃視周圍,哪一位世家小姐不是低頭默立、謹小慎微,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的?
顯然,這番警告是說給自己聽得。雖說,參加選侍的都是三品以上官員家的嫡出千金,但在這群選侍女官眼中,這些選侍千金也有高低之別的與皇室沾親帶故的世家小姐,是地位最尊崇、最有可能一朝成鳳的;其次,是燕都本地官員的千金;再次,就是像安思鬱這樣,外地入燕官員之女了。
警告也罷,鄙夷也罷,安思鬱雖不在意,但在眾多世家千金麵前被搶白了一下,多少顏麵有損,饒是如此,她還是不合時宜的心道“可惜,不能好好看看那些珍貴藥草,此後怕是也沒機會了。”
這時,一個溫雅柔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嬤嬤不必動怒,若是驚擾了太後,便不好了……”
方才說話的選侍女官曾是太後身邊伺候的宮女,此次做了選侍女官,自覺風光無兩,沒曾想有人會用太後來壓她,聽聞此言,正欲發作,卻看到了說這話的人是誰,頓時訕訕的閉了嘴,扭身離去。
說話的女子,正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皇帝最倚重的言子期將軍胞姐,亦是莊靜郡主之女言知儀!在參加選侍的女子中,地位頗高。
言知儀早早便到了,候立在一旁,靜靜打量這些世家女子,有見過的,有未曾見過的,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位身材矮小纖瘦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容貌清麗,秀氣俊美,在這些世家千金中,容貌可屬中上,可吸引她的並非樣貌,而是那女子與旁人不同的眼神和神情。參與選侍的女子,多數屏氣凝神、謹小慎微,舉手投足卻難掩期待之意。眾人皆知皇後是個身體不好的,若能被選上,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入主後宮,為家族揚名立萬。而在那位女子灰暗的眼神中,言知儀讀到的,卻盡是消極的隨意,以及掩藏不住的一臉倦色、一副難以言說的表情……
那灰暗的眼神,卻在看到禦花園花圃某處時,陡然亮了起來!
這女子的關注點,和其他人還真是不同呢!言知儀微微搖頭,看到這裏,柔然一笑。正在此時,聽到選侍女官對她嗬斥,便忍不住出言解圍。
那女子便是安思鬱。她對入宮為妃無感,自對那女官的話充耳不聞,但還是對幫她解圍的言知儀心存感激。她望向言知儀言知儀年歲略長一些,容貌雖無特別秀美,但端莊雅致,大方得體,氣質不凡,眼中盡是溫柔之色,心下便對言知儀多了幾分好感,便行禮笑道“多謝這位姐姐解圍,安思鬱在此謝過。”
言知儀忙還禮別過,柔聲道“思鬱妹妹不必在意,我叫言知儀,喚我知儀便好。”
安思鬱燦然,頓感今日情緒的陰霾散去一半,她見言知儀端莊秀麗,氣質超群,又見那女官的態度,心知她定地位不俗,卻毫無架子,舉止間溫柔得體,頓時對她的好感又增添幾分,笑道“那我喚你知儀姐姐,可好?”
言知儀笑道“好,”隨即又問道“你似乎很喜歡花草?”
安思鬱泯然一笑,道“我確是喜歡花草,但不是因為它們好看,”見言知儀微微一怔,似是不解,便指著那株八葉植物道“那是‘重樓’,有清熱解毒、消腫止痛、涼肝定驚之效,本是生長在雲貴高原之地的一味珍稀藥材,卻不料這裏竟然也有……啊!那裏,”安思鬱欣喜指向另一處,道“天麻!息風止痙,治療風濕頭痛,效果驚人!這裏居然也有……”
在一個一切皆陌生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藥材,安思鬱欣喜的像個孩子,而言知儀略感茫然,藥材方麵她是全然不懂的,安思鬱察覺,歉然笑道“我是醫師,對藥材敏感了些,還請姐姐不要見怪。”
她竟是醫師,難怪對藥草如數家珍,隻一眼便可辨認。言知儀不由對她又多添了幾分親敬之感。此時,微風拂過,忽覺一陣清幽淡雅香氣彌漫開來,那香氣很特別,似乎是從思鬱身上散發出來的。
循著那香氣,言知儀望向思鬱腰間,隻見她的腰間係著一個粉白緞子製成的香囊。那香囊上似乎繡了什麽,言知儀微微將頭偏了些,也沒看的真切。安思鬱見她似乎對著香囊很有興趣,便低頭解下,大方遞予言知儀。
言知儀雙手接過,見那囊身圖案,不禁啞然失笑那香囊上用精致的五彩線繡了隻蝴蝶……或勉強是蝴蝶的形狀。針腳乍看平平,細看淩亂無序,五彩絲線雜亂交錯,將這香囊主人稚嫩生疏的技藝展露無餘。安思鬱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姐姐不要笑話我。別看我自記事以來就針不離手,但那是醫針。同樣是針,這繡花針我偏偏拿不起來。”
確實如此,安思鬱自幼便不喜女紅,鮮少像其他閨秀一般針工繡花,這香囊上的“蝴蝶”,不過是這半年來被父親逼著學習禮儀繡工而交的“作業”罷了。言知儀溫柔笑道“怎會笑話?這香囊很有特色,”她湊近輕嗅了下,那香囊淡淡花香藥香交織,沁人心脾,讓人心下安寧不少,又問道“這裏都有些什麽,怎麽香氣如此特別?”
安思鬱笑道“這裏麵主要是合歡,還有些纈草、蓮心、茯神、天仙子、蕤仁、遠誌差不多十餘種藥材,日夜佩戴可安心凝神。”見言知儀似乎不解,安思鬱又補充道“我有時會犯夢魘之症,常夜間無端驚夢,佩戴這香囊,聊以安神罷了。”
聊此,言知儀有幾分意外,未曾想到這樣一位笑起來明豔可掬的女子竟被夢魘之症折磨,不由關切問道“怎會有夢魘之症?醫師怎麽說?是否可以根治?”
話音剛落,忽地想到安思鬱自己就是醫師,若能根治,她也無須時常佩戴安神香囊了,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安思鬱並未十分在意這個,但表情卻微滯了一分,進而淡淡苦笑道“曾受過些驚嚇,落了病根,治了幾年總不十分見效,也不知是否可以根治……”
言知儀聞言,正要再安慰些什麽,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似是多人向這邊疾行,眾人齊望去,為首者是一位衣著鮮亮的公公,那公公站定,環視一周,肅聲道“哪位是禮部尚書安如柏之女,安思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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