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話 畫裏畫外
這花名冊,包含了許多陣亡將士的資料,更用心的是,還有以柳嘶為首的一幹宮內畫匠照原貌所畫的人物。
這是大宋敢死隊出擊之前的慣例。
崔鷺仔細翻了翻,每個人物的資料都保存得完善,但唯獨缺了孫洵的畫像。
其餘的戰死兵士,包括崔鷺父兄,都是其他畫匠所畫,隻有孫洵的畫像,殘缺的零頁上,寫著“嘶畫。”
崔鷺當然知道這“嘶”是誰。
首席禦用畫師,柳嘶,給“江湖劍派”散修三十六人畫過像的那個柳嘶。
而孫洵的資料也極其簡單,隻有四個字“孫綽之弟”。
孫綽的名字就比較有嚼頭了,他本是從李繼隆手下逐步立戰功升級上來的西北防線上將。李繼隆兩次大敗遼國戰神耶律休哥時,他都參戰了,用兵打仗經驗十分豐富。
十年的時間升為上將,這成績著實令人豔羨。
而他的弟弟孫洵,名不見經傳,隻是傳說在西北一線某部隊任裨將。
後來宋遼遭遇戰,宋軍派敢死隊突襲遼國將軍營地,孫洵戰死,而孫綽沉溺於悲痛,竟然傷心過度突然死去了。
雲裏霧裏的一些資料,讓崔鷺更加陷入了沉思。
這麽重要的一戰,這麽一個將軍,資料如此簡單不說,竟然連畫像都缺失。
他搖了搖頭,隨即對趙良嗣這個老朋友更加欣賞了起來。這家夥幹事得體,肯定原模原樣的找人給他謄寫了一份兒花名冊,連畫像缺失都做得盡量像原本。
這朋友還是夠義氣。
孫旦這條線索又斷了,除非親自捉到他詢問,否則是查不出什麽東西來了。
崔鷺躺在床上,睜眼望著房梁,發現上頭的那個獨眼老頭兒正在盯著他看。
那個人中風過,行為動作讓人猜不透。
崔鷺衝他擺擺手,咧嘴笑了,那人也笑了。
陸盼咳嗽了一聲,他們兩人的床並排靠在一起,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往床尾上靠過來。
“有何進展?”陸盼小聲問。
“沒有,重要信息都缺失。”崔鷺也低聲道。
“要不咱去皇宮裏偷?”
崔鷺白了她一眼,這個問題問得很差勁,帶著幾分傻子氣,遂沒好氣地朝她傻笑了幾下。
“要我說呐,靠人不如靠己。”陸盼慢慢悠悠說。
這句話切中他了心。
“嘿嘿嘿嘿!”上頭的那個獨眼老頭兒又再對著他們傻笑。
“別笑了,老瘋子!”西北角一個裸背的老頭兒晃晃悠悠地說。
這一群鰥寡孤獨老弱病殘都寂靜了下來,有的在床上無精打采地躺著,有的慢慢伸動腿腳,有的顫顫巍巍地走著,他們的一行一動都帶了暮色,沾了墳地的氣息。
才到這裏陸盼就坐不住了,除了忍受難聞的氣息,還得忍受難捱的氣氛。她覺得寧可在外麵風吹日曬,去吃不著邊際的流浪的苦,也絕不在這裏提前適應老死的狀態。
這種遲暮對於年輕力壯的人來說尤其可怖。它不但讓你見識了人生的殘忍,還得恐嚇你不住地遐想,不住地躲避。
崔鷺也覺得這個地方是沒法呆了。本想好好研究一下花名冊,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收獲。哪成想,最想了解的那個人的資料,有似無有。
好在崔鷺還有自己的名冊。
他隻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難逢的機會,隻要坐實了某些事,他要替無數個家庭討一個說法。
有仇報仇,有冤抱冤,亙古如此。
崔鷺哪裏知道,宮內忽然傳出了機要花名冊丟失的消息。
翌日他們在街上看到了趙壹,趙壹把這事同他們說了。
“趙大人隻是命心腹暗自抄了一份,並沒有取出來。原本還在宮內好好保存著,但宮中突然就傳出了這麽一個令人不解的消息。”趙壹皺眉歎道。
崔鷺試探性問道:“會不會是別的名冊丟失了?”
趙壹搖搖頭說:“宮中說的就是這一本。”
那是怎麽回事?
三人疑惑不解。
崔鷺道:“老趙還說什麽了?”
趙壹道:“趙大人說,以後事事都麻煩了。”
陸盼聽出來這話裏有話,冷笑一聲。
趙壹察覺到了這一笑的輕蔑,自覺臉上掛不住,有些赧然。
崔鷺道:“多謝老趙了,這些時候,什麽都緊巴。”
趙壹一躬身,也不打招呼,慢慢退去了,因為他知道,起碼這幾日,不會再見崔鷺了。
陸盼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崔鷺搖搖頭,他的眼神裏充滿了不安和未知。
“你要是真想查下去,甚至……,我願意一直陪著你。要是你改變主意了,天大地大,我也願意陪著你。”
她突如其來的這一句,讓崔鷺不知如何是好。又或者,內心深處有一根琴弦被隱隱觸動了。
這根琴弦一發,眼淚就想出來。萍水相逢、不知底細的愛戀最吸引人也,最容易在某個時刻讓人感動。
到這時,崔鷺不想再去多想她,也不想戳破她的這個假身份或者還有假名字。
隻有人心是真的,其餘都不值得在乎。
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
崔鷺想笑,眼裏果真帶了笑意的淚花,這幾日自有她以來,縱是奔波勞累也都苦中帶甜。
哪裏還去分辨身份?縱是她真的是探子,崔鷺想,反正一死,不如死在她手裏好了。若不是探子,自己也想在她手裏終其一生。
“你不會心酸得要哭罷?”陸盼笑道。
崔鷺趕忙把頭撇過一邊,晃了晃,努力控製眼角那些略微的濕潤。
她又接著道:“我可看出來了,看來你是不會反悔的了。我就同你講好了!”
崔鷺一怔,“講什麽?”
她一跺腳,努了努嘴,道:“我不是陸盼。”
崔鷺道:“和我所猜想的也差不多。”
她道:“我不是禦碑樓中的人。”
崔鷺笑道:“這也沒什麽。”
她又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麽?”
崔鷺搖搖頭。
“你是不是接濟過一個老婦人,在鳳翔府?她的兒子也是十年前,那一千人中的一員。”
崔鷺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那一個瀕死的老婦人,無依無靠。自己拿著很久之前的古舊的軍隊記錄,到鳳翔府去查時,確實救濟了這麽一個人。
隨身的銀兩都買了米,熬了碗米粥,總算讓她活了過來。
他的記憶逐漸靠過來,那簡單記有姓名戶籍的軍隊記錄上,那個婦人的兒子,應該姓王,因為那個老婦人淚眼婆娑地喊著“王不亡”,姓王?
“你姓王?”崔鷺好似明白了什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