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話 清白冤枉新仇舊恨難測
五龍盤踞圖照例展覽到未時便卷了。門開窗推,一切又都恢複了平常,花香鳥鳴湛藍的天,以及連綿不絕的海濤聲都依舊。
門人弟子的驚歎聲很快就被張緊的心情給壓抑了下去。明日巳時的比劍已經提上了日程,所有弟子都小心翼翼地恭謹了起來。
這一日過得極快,快到仿佛隻有那麽一眨眼的功夫,六七年後,李褐每想起來,都覺得世事隻是一場大夢。
翌日天明,三個分道場的子弟都早早梳洗飲食畢,齊齊來到演武堂下等候。辰時末,沙介、石介、風介走上堂來,起先張緊的人群忽而熱烈了起來,他們明白,比劍即將開始。
沙介撫了撫手,宣布了規例後就道:“比劍開始。”
按例先由徂徠山分道場和齊山分道場修煉《攝氣纂錄經》的弟子出劍,勝者下午再和嶗山修煉的弟子比試。
李褐向堂上三名師父師伯微微頷首,便走到前來,周圍的人群都稍稍退後了一步。
齊山弟子鄭辰也持劍走上前來。
沙介周身籠起一股磁場,磁場開始放大,漸漸兜住了整個大堂。所有弟子都覺到一種迫人心胸的劍氣,他們知道自己的修為已被壓製在了一段境界內。
這是比劍的規矩,為了公平起見,所有人的修為都被局限於一段鳳初境。即使這樣,高段位的豐富經驗也是不公平所在。
奇怪地是,就在李褐與鄭辰二人行禮,即將拉開架勢比劍時,龔德位站了出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瞧著他,他的身上自有一種傲慢與說不清的神氣。
石介微微一怔,問道:“德位,你有何事?”
龔德位忽而背轉了身子,麵朝著堂外,他的眼睛掃過每一個弟子的臉,然後長笑一聲,回轉過身來,高聲道:“徂徠先生!”
聲音清澈洪亮,激蕩在堂中作劍鳴。
沙介聽出了這聲兒的憤懣氣,便問道:“龔賢侄,你有何事可在比劍後來找我商量。”
龔德位又是一笑,“嶗山散人,齊山隱者,就是不知二位是否與徂徠先生一樣,用道學來裝裱獸心?”
眾人聽到他這一句,都大駭,眼巴巴地望著他。
石介囁嚅了一下,欲言又止。
“來來來,二位退下!”龔德位走上前來,推開了李褐與鄭辰,二人隻好各往後退了幾步,且看他耍什麽花樣。
龔德位續道:“今天權且讓我做一回主。我給大夥兒講一個故事。”
沙介看到石介臉色一陣慘白,便想製止龔德位。
石介苦笑著搖了搖頭,止住了沙介,“讓他說說看看,是不是我的心病。”
龔德位緊了緊袖口,“九年前徂徠先生在遼國燕雲十六州幹了什麽勾當來?”
李褐看到石介渾身一哆嗦,臉上的表情開始僵硬,他記得之前在苗老頭那裏取劍時,曾經聽師父自言砍殺了幾名遼國王府士兵。
“你這個偽道學先生還不說?好,那我便接著替你說。徂徠先生威風呀,一把劍便砍死了一個百姓,人頭滾落在地。要不是那家的少年跑得快,你是不是一並殺了來?!”
眾人聽這樣,方知他很可能便是那個少年。
石介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站起來,緩緩地走下堂,點頭說道:“是我。”
龔德位笑道:“很好,你這老賊還敢承認。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自古而然。還命來!”
沙介站起身,風介也跟著走下堂來。
石介伸手攔住了兩位師兄,緩緩道:“就讓我了結了這樁心事。”
石介緩緩地抽出劍來,弟子們都吃了一驚,“師父師叔”的叫喊聲此起彼伏,萍兒也趕緊跑過來,但石介命他們都不要靠過來。
石介眼角濕潤,道:“九年前,我用一把劍對抗了八名帶著金錯刀的遼國王府騎兵,在南下的路上,碰到一個契丹模樣打扮的人。我在他後麵,遠遠看到他騎馬前行,腰上別著王府金錯刀。我以為他與騎兵們是一夥兒的,就用飛劍斬下了他的頭來。等到他墮地,才發現馬前方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他懷抱著一匹剛狩獵的豺狼。這都是我不慎所致,我願以命償還。”
風介道:“師弟莫迂腐,咱們修行之人所謂何事?殺身報國是也。遼狗欺我大宋甚急,燕雲十六州本我國土,踏在我土地上的每一個契丹狗都是我們的敵人。殺敵報國何錯之有?自古君子以此為榮。”
眾弟子議論紛紛,都覺得風介說得有理,紛紛道:“這契丹狗敗壞我大宋百姓豈止萬計,莫說誤殺一個契丹狗,就是故意殺死又如何?漢人與契丹水火不容!”
龔德位大笑一聲道:“原來宋人百姓覺得遼國百姓都該死,那我們遼兵屠殺漢人也自是理所應當的了!”
“契丹狗,你再說一遍!”群情激憤,齊山、嶗山上的眾人一齊堆積了上來。山左劍道館徂徠山分道場的弟子們因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嚇到了,一時還不好麵對這四師兄,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石介!你對得起自己日日所念的仁義麽?當真是莫大的諷刺呀!你砍我爹爹人頭時有沒有想到你的道學?呸,假道學先生!”龔德位冷喝一聲竟然把石介激得渾身發抖。
石介心內暗暗歎氣,殺錯了就是殺錯了,濫殺無辜就是濫殺無辜,哪一國的平民都是冤枉的,死得不明不白自然該當報仇。他自詡光明磊落,唯獨這件事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汙點。近來形勢大變,愛徒慘死,又有萍兒那段傷心事,他早已愁苦不堪,起先還能用拖來穩住心情,此時心病一朝被人揭開,直覺得痛快無比,死生無異,是該去的時候了。“萍娘,鷺兒,我來也!”他心內暗暗說道。
石介舉劍,風介早就看準了時機,一掌擊在了石介的肘上,劍脫手而出,飛越過眾人頭頂,斜插在了堂柱上。
“爹爹!你這是何苦呢?!”萍兒哭道。石介不應聲,隻是搖頭長長歎息。
沙介道:“龔賢侄,今不殺你,就算做還你一命了,你自去罷,我山左劍道館與你的恩仇從此兩消!”
龔德位揚頭,冷哼一聲。
堂前忽然傳來兩聲大笑,接著道:“沙館主打得一手好算盤!一條人命便這麽輕而易舉償還了!”
眾人往堂外看時,兩個頭戴半邊鐵麵具的人正慢慢走來。堂內的劍氣瞬間被破,所有弟子的修為都恢複了原境。
風介變色道:“你們是百骷二君?”
二人冷笑一聲,打量了一下眾人,“你們山左劍道館得給個公道。”
石介走出來,任萍兒怎麽拽都拽不住,緩緩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理應由我來做了解。”
“師父。”李褐拔劍跟在他的身後。
一眾弟子都拔了劍,齊齊對著這奇怪的兩人。
風介與沙介也都走上起來,對著眾人喝道:“退下。”
他們三人彼此心照不宣,百骷二君的修為高過劍道館裏的每一個人,要想全身,隻能仗著這千八百的數量一齊圍攻,這樣仍免不了死傷,一旦傳出去,又恐怕敗壞了山左劍道館的名聲。目前隻能相機行事。
百骷二君也似乎看透了他們的心思,嘲笑道:“傳聞中原有三大劍道館,山左劍道氣主,崇尚氣節。今日卻憑了人多勢眾來麵對我二人,笑話笑話!”
這一言正切中了三人的心思,石介臉上一陣羞愧,風介把拳頭捏緊,隻有沙介訕笑一聲,心裏暗罵了契丹奸狗。
龔德位穿過人群走上前來,躬身道:“南院大王府下探子悉萬德見過二君。”
弟子們怒目而視,劉玉書也略覺憤怒,但因為幾年的感情在此,尚有一點同情。
楊勃王子朗兩人相互對視,搖頭歎息,自忖之前擔憂的一切都在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龔德位打過拱後,便又笑道:“山左劍道館共有兩處靈脈,一處在嶗山,一處在徂徠山。按理說,如此分布的話,應該也有一處在齊山,隻是現下還沒有查明而已。不過,也用不到費勁了,毀其兩處,這個劍道館便氣數殆盡了。這麽多年,石介你竟然不曾暴露,要不是近來教授新弟子心切,一時半會兒還真不好就找到。石介,你不自詡過目不忘麽,你可知道解語雁?”
石介臉色滄桑,眼神像山下的海水一樣渾濁。
龔德位一聲口哨,立馬就喚了一隻色彩鮮豔的大雁來。那大雁盤旋在堂外的天空,眾人一齊驚呼。
楊勃和王子朗雙手一合,不住搖頭嘖咋。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石介長歎一聲道:“糊塗啊!”
“糊塗?你確實糊塗。你和這雁也見過,當日我懷中抱著的不隻有獵物,還有我的雁!”
石介的思緒裏仿佛見到了一隻大雁,它張著仇恨的眼睛在一個契丹少年懷裏不住將寒光射向這裏。
沙介知道一切都已落入圈套,這百年基業隻怕危在眨眼之間。再看這契丹人的企圖,隻怕遭劫的不止有山左劍道館而已。
龔德位接著說道:“說來也好笑,我沒從老子身上報仇,倒先從閨女身上報了仇!”
石介冷不丁一晃,伸手來掐龔德位喉嚨,卻被東堂端木與西堂東野連掌擊中,口吐鮮血,眼中猶自冒著憤怒,與起先的渾濁反差甚大,眼色通紅。
龔德位在百骷二君身後笑道:“秋月朗朗的晚上,我和石館主的女兒私會,就是這位萍兒師妹”,說著用手指點了一下在人群中瑟瑟發抖的石萍,接口道,“那晚萍兒師妹百般溫存,百依百順,你們可知道——”
“夠了,別說了!”萍兒嘶喊一聲,氣得昏了過去。
劉玉書見事有蹊蹺,已經猜到幾分,氣得漲紅了臉,“龔德位,我入你先考!”說著一劍刺來,還未到中路,東堂端木掌風便把他打落下來,趴在地上。
“我的好師兄,那晚我偷偷跟在你身後,你卻不知。等你想要避開好師妹時,我見你走遠了,就出來趁機好好報複了一番。師妹是真好,真不賴,那晚的月光像極了她,溫潤體貼。”
百骷二君哈哈大笑,石介淚如雨下,掙紮著要再去拚命,沙介、風介攔住了他。
李褐早已氣得握緊了拳頭,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萍兒偷偷摸摸找石介所尋的藥丸,以及石介屢次三番的催促暗示。他內心開始動搖,師父對自己究竟是好是壞?
沙介冷笑一聲,叱吒道:“契丹狗如此歹毒,我們合圍了你們也不算不道義!”
眾門人隻待這一句,紛紛拔劍走上前來,把三人圈在當心。
龔德位低聲道:“二君救我。”
西堂東野扭頭嘲笑道:“這麽多年的探子都做來了,還怕死?”言未畢,又一聲大笑,一個短粗身材仗劍的人走了進來,來人手上拿著魚腸劍。
“西河大王來晚了!”百骷二君笑道。
“不晚,不晚。”西河旗搖頭說道。
他才說完這句話,就見整座嶗山開始晃動,隱隱有山崩地裂之狀,聽得水聲嘩嘩,衝天而起處就現出一道道虹霓來。
沙介搖頭歎息,靈脈已毀,山左劍道館氣數已盡。
風介淚眼迷離,眾弟子都有預感,眼淚開始縱橫。
“殺了遼狗!”
眾人齊齊仗劍而上。話音才落,二君與西河旗腳下已經斃命了三名弟子。
這時候,山下的衝殺聲開始響起來,西河旗道:“宋國修行從此始終,今日便是山左劍道覆滅之時。”
衝殺聲靠近,幾十名契丹劍客也躍進堂內來。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隻一會兒功夫便血流成河了。李褐才想起倒地的萍兒,想要抽身去照顧時,隻見劉玉書在旁斜抱了她,二人腦袋相抵,涕泗滂沱。
“大師兄,我對不起,一直錯怪了你,我是不清不楚的了,你還照顧我作甚,讓我死在這裏罷!”
“萍妹,你別說了,我不怪你,我的心好疼,我沒保護好你。”
李褐恍惚想到了蘇梨和自己,悲傷之餘,一股感動襲上心頭。他覺得劉玉書也不賴,是個漢子。
正徘徊間,聽到有徂徠山道場的弟子喊道:“龔德位那狗人走脫了!”
李褐尋聲望去,正見四五個弟子追逐而出,便也仗劍跑了出去,卻見小喜從人群中散出來,一忙扯住了自己急切道:“我就知道會這樣,沒想到還是發生了。你不要命了麽,遼國人惹不起!”
李褐皺眉,隨即白了他一眼,劈手奪門而出。小喜不放心,也趕忙追了上來,就見到兩個契丹劍客已經和師兄弟們交上了手,而龔德位正在望著天空呼哨。方才的大雁又一次盤旋而來,即將下墮,李褐知他要跨雁遁走,劍氣一發,飛劍向著龔德位刺去。
龔德位入門早於李褐,修為也比李褐高太多,輕輕一避,便把飛劍晃了過去,飛劍削空,重新向李褐手中飛來,龔德位催動元氣逼迫,飛劍便以雙倍的速度朝著李褐斬來。
眼見得即將插在自己胸口,李褐自忖丈夫命亡矣,閉了雙眼,卻被一陣熱流濡濕了右臉。睜開眼來,卻見小喜麵朝了自己,口中鮮血橫濺,背心後插了那劍。
“小喜!”李褐大叫一聲,忙抱住了他。小喜被劍貫穿了心,早已經有氣無力,絲絲魂魄隻剩下幾句話:“若得生,替我去遼東營州張家村……我阿姐……”說到一半,小喜就斷了氣。
眼淚奪眶而出,之前的回憶都湧上心頭,但李褐知道此刻不是氣短之時,遂忍了連綿不絕的淚水,拾劍奔向龔德位。方才纏鬥的師兄弟們已經與契丹劍客同歸於盡,李褐看到龔德位已經跨上了大雁,一個飛步,抓住了雁腿,那雁騰地起飛,在空中撲棱棱前進,轉眼越過山巔,行到了海上,身後的喊殺聲漸漸淡了。
大雁嘎嘎直叫,兩腿亂撥,想要把李褐撥下去。龔德位發現了異樣,回身看時,就見李褐正往雁身上攀爬,龔德位一笑,道:“狗小子,後會有期。”語罷,一腳衝著李褐跺了過去,李褐翻身避開,正迎上龔德位晃過來的滿帶劍氣的一掌。被擊中肩頭後,李褐啊呀一聲鬆開了手,呼呼墮空直墜,眼前開始迷離,心道:真的就要死在這裏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