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話 江湖很大又很小 乙
王黼見禦旨已經傳到,各種眉目已經或大或小告知,自己目的便達到了。尤其是看見歸莊那雙渾中帶定的眼,他覺得這人還極有用處。
王黼一笑,閃步踱出門外,一不留神就撞到了腳下並連的酒壇,隻見到兩隻酒壇的晃動,卻沒聽到任何聲響,王黼用劍氣緩衝了碰撞。劍院裏的劍師們一看到這個如日中天的相公都背轉了臉去,假裝認真修行。王黼不理,徑直走出了劍院,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沒必要去理會他們,而且要是在意別人的看法,注定一輩子活在別人的陰影裏。
王黼歎了一聲,前些時在邊境與怪人和契丹狗對陣,又兼連夜跋涉,耗費了許多元氣體力,至今還未恢複過來。這年紀一大身子骨就不如從前,能不能修行到長生不老也還是未知,隻有官位和銀子才是實在的。
民間對王黼童貫等六公很有成見,劍師們日日在廟堂與江湖上奔走,動向比誰都清楚。他們平日也會偷偷托關係找到王黼的門人、親信,但表麵上依舊裝作清高,尤其是當麵見了權臣,會格外清高。大概武人與文人一般,都是嫌貧愛富又不得不借故掩飾的料子。
王黼的話隻說了一半,並沒有說透。皇帝起先聽到東京劫殺案時龍顏大怒,待到後來,卻慢慢地降了溫。王黼估摸著,一半兒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一半兒則是有不能說的原因。
之前王黼曾讓歸莊監視“寇老西”,並且在寇則上河釣魚時,以劍法試過寇遠。他倒不是真的將寇遠的修為放在心上,而是想引蛇出洞,把寇遠的師父“浪劍”劉罪己引出來。至少應該證實這老家夥的活動軌跡始終在寇府左右。
崔鷺查案子查到文史館,這已經足夠讓很多人惶恐了。隻是這事兒怎麽莫名牽扯到契丹遊俠身上,這才令人想不通。
歸莊掙紮著坐起來,隻覺渾身腫脹麻酸,酒勁兒還在頭上,晃得頭暈。多少年了,都沒有這種感覺,茫然孤獨又害怕。他隻道崔鷺死了自己更無掣肘,哪成想兔死狐悲,連自己也覺得可笑。
崔鷺的屍體他沒有接手就已經運回山左了,他隻留了一把茂陵劍。小韓留下的信是什麽意思?與崔鷺又有什麽關係?與十年前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自己會接到那個人的通知?
歸莊恍惚覺到一種害怕,“來吾道夫先路”這話,近來一直在夢中纏著他。他怕自己也變成崔鷺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有些人有些事很奇怪,明明是自己厭惡的,但當你接觸久了,會在厭惡中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歸莊搖搖頭,聽著門外的鳥聲思忖著。
這幾日醉中他也不住地在識海裏練劍,模糊朦朧下,隻覺得劍招飄忽,元氣輕浮。他以為是自己夢幻所致,凝神靜思,卻感到百會、後頂、強間三穴有一股元氣在貫通。他本在七段二品教士位,這些時日的醉修似乎處在破鏡期。
這名盜劍者還是激起了歸莊極大的興趣,年輕有為的修行者越來越少了,平常不多見,都是一些老朽仗了資曆在慢慢熬。段位提升和實力提升之間並不完全相同,要看個人條件。歸根到底鬥戰是身體的對抗,不是段位字麵的變化。
歸莊淨了麵,點了三十名六段劍師,交代好來往文書事宜,把茂陵劍背了,騎著神行馬離京往兩浙路而來。
霸爺這九人的麵貌早被畫師準確記錄下來,現下已經在兩浙路兩軍十四州張榜通緝了。並且通緝告示北傳,沿路個防衛關卡城池都開始張貼,以防九人逃跑甚速。
這九人的畫像傳神至極,全靠一個蟄居東南的丹青妙手所為。這人姓曹,名季友,乃唐朝故畫馬將軍曹霸之後,繪畫有祖傳優勢在,又兼拜了大宋第一畫匠柳嘶為師,作畫能入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中的二品,有道是“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第一品自然是他的師父。
原來程一一老早就覺察到了九人所在二層樓船的不同尋常,即使刻意壓製,混雜在眾多散修中,那裏的劍氣總有一股衝天的恨意。他故意拖延,隻為了給曹既友畫九人像的時間。曹既友雙管齊下,不過半盞茶時就勾出了九人的神態,九人的情形畢現。
霸爺等九人選在杭州匯合,一是因為能不能突破杭州是他們能不能回金國的前兆。杭州是兩浙路重兵所在,有最大的都督府,是南下北上交匯處,必經必據必爭之地。隻要打破了這裏的防線,北上便勢如破竹,光是風頭都能壓倒北地來截的眾人。
二則是因為這裏有金國在南方最大的情報收集中心。不同於遼國的易水三人組、宋國的探丸二使,金國的探子一般都選販夫走卒,十分零散,幾乎沒有能人異士,劍修更是少之又少。所謂樹大招風,越是平常就越平和,完顏阿骨打深知這個道理,因此比起宋遼兩國的刺客探子,金國的職業探子很少被抓到,即使抓到也不會被人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三則是因為這裏的耳目眾多,除了女真,還有契丹、黨項,甚至連回鶻的人都有。平日裏大家都是漢文交流,但是一到邊土爭端的時候,各為其主,立馬就開始在中原南部起事響應。他們九人是趁勢借了契丹之名盜劍流竄的,在這裏剛好攪亂渾水。
驟雨、閃電、枯木、怪石、聞雷、金蛇六人率先一步抵達杭州,金國探子們早就開始接應,準備出城。
兩浙路的海河湖泊都率先戒嚴禁船了,隻要一日不抓到九人,水禁就嚴格執行不殆。北邊諸州府也開始收緊,宋國官府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來應對這幾名棘手的盜賊。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能想到,江河一禁止,船不得過,水路行不通,盜賊必走陸路西至杭州,根本不用擔心他們會在稽北上渡江,因為空身渡海渡江,除非有羅生門的巨浸法,否則隻能憑船。
這九人劃船而來劃船而走,這麽明顯的事,薛鬆和程一一早就看破了。
卻說孟野自落第後一路走馬觀花至杭州,愜意至極,遊山玩水的樂趣暫使他忘了沒中之苦。五月初五論劍的日子,江湖劍派東南西北三十六人齊齊聚在西湖,飲酒論劍縱論時事,一連三四日,好不過癮。
這次他們開口的第一件事不是別的,正是大劍被盜之事。
從四明來的五段劍修,號稱“四明野客”的楊堪率先提起了這事:“都說吳越劍道館的靈脈在永嘉雁蕩山上的三絕,我從來半信半疑。這不,終於藏不住了,這個劍道館的真正靈脈在餘姚劍穀。可惜這把大劍竟然被契丹人盜走了,唉。”
孟野也唉了一聲,皺眉道:“我們中原的好東西都快被別人拔幹淨了,自己人不知道珍惜,瞎糟蹋。”
眾人都知道他這話一語雙關,有暗諷朝廷和戎之意,但都不說破,隻是在大劍這事上做文章。
江西何誌堅拍手說道:“告示上寫這劍重四十斤,試問,在座諸公不動元氣能用此劍否?”
眾人都搖搖頭。
孟野恍然大悟,“我懂何兄的意思,無非是這人天生好體魄,氣力過人而已。這也不是最緊要的,隻怕這人有至強功法,修為高深。”
何誌堅苦笑道:“正是此理。而且,這人必定在杭州落腳,你看這滿大街的官兵,就怕也不夠用。”
楊堪若有所思地說:“這是自然,皇家劍院的劍師們肯定來這裏,杭州城又有一番腥風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