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罵名
崔昂特意地放緩了隊伍行進的速度,等到他抵達汴梁的時候,已經是天色漸暗,關閉城門的鐘鼓之聲,已經漸次響起了。
去年出京之時,有多麼的意氣風發,今年回來的時候,便有多麼的悲摧暗黑。一行數十人,兩輛馬車,幾十個護衛,偃旗息鼓,悄沒聲兒地進了城門。
他當然不敢大張旗鼓地回京。
歸義城一戰,數千上四軍兒郎戰歿,這些人的家眷可都在汴梁城中,當初消息傳回汴梁之時,這些人便已經鬧了一場,據聞當時皇宮之外,哭聲震天,跪了滿地的老弱婦孺,宮中震怖,最後好不容易才安撫了下去。
如今,他這個罪魁禍首回來了,如果讓這些人知道了消息,只怕今日就進不了城門。
戰敗之後,他這位前河北安撫使,被就地轉任了談判特使,在遼軍大軍兵臨城下的逼迫之中,他簽下的條約,堪稱數十年來大宋最為屈辱的一份合約。
他當然沒有這個膽子簽,只不過汴梁城中的這一位,已是下定了決心,宮中去人帶去了口信,崔昂明知這會讓他背負千載罵名,也只能將這個大黑鍋背了下來。
現在能夠保全他的,也只有宮中的這位至尊了。
蜷縮在馬車之中的崔昂,整個人都瘦得有些脫相了。
現在,他心中有的只是無盡的後悔。
為什麼要去河北啊!
一場敗伏,一份和約,讓他幾十年來累積的名聲,煙消雲散。而為了保全富貴,保住權位,他又不得不做下了更多的事情,從而讓他沉入深淵之中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崔昂很清楚,京中的同僚們,此時只怕人人都對他側目了。
當然,能被崔昂認作同僚的,也只能是兩府的相公們了。
兩府相公,一向是不願意側身於皇室家事,儲位之爭的。他們的地位,天生決定了不管是誰上台,他們都會有榮華富貴傍身。
可是自己這一次,為了不被敵人打倒,做下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向大王爺繳下投名狀了。
可不如此,又能怎麼辦呢?
黯然去職,帶罪離開汴梁,昔日的那些政敵,只怕立時就會撲上來把自己撕咬的渾身上下血肉模糊。
皇帝是不會殺自己這樣的重臣,但並不代表著別人不會下手,命不會丟,不代表著不會受盡屈辱,不會被剝奪所有的榮譽以及家財。
自從簽下了和約之後,崔昂可就沒有睡上過一個好覺了,一閉上眼,他的腦子裡,便是遼國使節烏魯古那張猙獰而又得意的臉龐。
是的,在籤條約的時候,大宋又一次被侮辱了。
大宋這邊談判的是知樞密院事崔昂,正兒八經的西府相公,對面不但漆水郡王、南京道總督耶律俊沒有露面,連林平都沒有露面,甚至於連耶律珍都沒有出現。
站在崔昂面前的是帶著滿身血腥氣以及粗魯氣息的烏魯古。
一張事先已經擬好的條約被重重地拍在了崔昂的面前,愛簽不簽!
而且看烏魯古那副樣子,就是一副你最好不簽,老子好繼續帶兵攻打的模樣。
對於崔昂來說,這些武將的心事,基本上就是恨不得天下大亂才好呢!這樣他們才有繼續建功立業的機會。而遼人重要的大臣一個不露面,只怕也是存了繼續開戰的心思。
聽聞遼國皇位的繼承人的競爭日趨激烈,這漆水郡王繼續擴大戰果為自己增加更多的籌碼的心思,只怕也是有的。
正是在這樣多重的心理壓力以及憂慮之下,崔昂最終簽下了那份由遼人起草的和約。
去歲拿下的所有土地全都沒有了!
歸義城丟了。
遼人過了拒馬河。
邊境線向宋境推進了足足五十里,連邊境重鎮,天門寨都送給了遼人。
荊王趙哲在河北嘔心瀝血建立起來的邊境防線,一朝盡喪。
現在,遼人不僅在戰略之上,即便在戰術之上也佔盡了上風。想攻便攻,想守便守,下一個河北守臣,當會頭疼欲裂了。
輕輕地將厚厚的窗帘撩開了一道縫隙,汴梁城中,已是燈火通明,哪怕是到了夜間,哪怕這道城門是汴梁城中最小也最偏僻的一道城門,但城裡的熱鬧仍然不是其它地方能比的。
汴梁城,可是沒有宵禁的。
晚上,城中的熱鬧絲毫並不遜色於白天。
終於回來了啊!
崔昂眼睛有些酸澀。
「狗賊!」外頭突然傳來了一聲怒吼,然後一陣風聲傳來。
護衛的怒吼之聲隨之響起,啪噠一聲,有東西砸在了護衛的盾牌之上,這些來自金槍班的護衛個人的身手那自然是沒話說的。
「抓刺客!」護衛隊長魯雄的聲音響了起來,然而也就只這麼一聲,他就突然變得啞巴了。
一股臭氣哪怕是隔著馬車也傳了進來。
那個剛剛用盾牌擋住了砸過來東西的護衛更上瞪大了眼睛,那是幾片樹葉包著的一團狗屎。
而魯雄之所以突然停下了嘴巴,是因為他發現,剛剛走出了城門洞子的他們,面對的壓根兒不是什麼刺客,而是一雙雙噴著怒火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從街道兩邊轉了出來,更遠處,還有人在向著這裡彙集,他們的手裡,都握著東西。
「完了!」魯雄的嘴裡只說了這麼一句,便立刻圈馬迴轉,豎起了盾牌,把自己縮在了後面。當然,他還是一個合格的護衛,因為同時,他也把身邊馬車裡的崔昂給護住了。
下一刻,無數的東西便遮天蔽日地飛了過來,啪啪有聲地落在了盾牌之上,馬車之上,一股股難以言說的氣味,在街道之上瀰漫開來。
臭雞蛋,爛泥巴,各種糞便,甚至於死貓死狗。
「國賊」的罵聲響徹天地。
「向前,向前!」魯雄只是把頭探出來了一下,一個臭雞蛋便準確地砸在他的臉龐之上,惱羞成怒之下他幾乎想要拔刀向前了。
但熱血也就只那麼涌了一下便被他摁了下去。
這裡是汴梁,這裡是天子腳下。
任何的魯莽舉止,都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再者,他也清楚,這場災難針對的並不是他魯雄,而是現在他護衛在身後的這一位。
可憐的馬夫盡量地低著頭,雙手還要緊緊地控制著馬韁,生怕馬兒被驚著了失控,要是再來一個驚馬踐踏百姓,他也不用活了。
片刻功夫,馬夫也好,魯雄這樣的班直也好,身上已經盡數濺滿了污物。一行人艱難無比的向前一步一步礙著。
這當然是有人透露了崔昂回京的信息。
一場圍堵便在這裡發生了。
崔昂坐在馬車裡,臉如黑炭一般地難看。
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所謂的民意,因為這樣的民意,來得快,去得也速,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被其他的事情給轉移走。
他在意的是,有人在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的時候,還想要整他。要不然,就不會有消息外泄,就不會到了這個時候,巡更鋪的士卒以及京城巡邏的軍伍還沒有出現,任由自己在這裡遭受羞辱。
這一瞬間,他已經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有人不希望自己還能留在京城,所以才上演了這麼一出。
事情鬧成這樣了,即便是皇帝想保全自己,也不大可能再讓自己呆在樞密院了,只是不知道,他們要把自己弄去哪裡呢?
崔昂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自己替皇帝背了這麼大一口黑鍋,竟然還換不來一份安穩嗎?要不是皇帝的口諭,那一份和約,他是怎麼也不敢下筆簽的。
外頭的叫罵聲連綿不絕,崔昂再一次將窗帘撩開了一道縫隙,看著外面的狀況,他心裡突然打了一個突兒。
這要是有人想在這裡刺殺他,可不正是絕佳的機會嗎?
自己的仇人,現在絕對有很多。
一想到這裡,崔昂頓時汗濕衣衫,臉色也驚恐起來,整個人縮到了屋角,順手抽出了一邊的佩刀。
道路左側,一間酒樓之上,幾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立在窗前,為首一人,正是秦敏。他死死地盯著下面緩緩行進的馬車,眼睛里的殺氣怎麼也按捺不住。
左手虛握,右手作出拉動弓弦狀,慢慢的,直至滿月,嘴裡發出崩的一聲響!秦敏的嘴裡吐出一口濁氣。
「大哥,崔昂就在第二輛馬車之上,咱們要是出擊,保管能斬了他的狗頭!」一個漢子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之上,殺氣騰騰地道。
「可惜,要是有幾柄神臂弓,照樣能取了那賊子性命!」另一人道。
「胡說什麼!」秦敏身邊,高鶴瞪起眼睛,斥責道:「老將軍被他們污為反賊,我們這麼做,豈不是把老將軍的罪名做實了嗎?我們上京來,是為老將軍伸冤來的。」
「周師爺,就算伸冤了又怎麼樣,朝廷還會殺了這個狗頭給老將軍報仇嗎?他可是西府相公!」一個漢子不服氣地道。「還不如我們一刀兩斷,痛快淋漓。」
「胡言亂語,你準備讓少將軍一輩子見不得人,只能改名換姓地活在黑暗之中嗎?」高鶴惱怒地道:「如果真要這樣,我們又怎麼對得住老將軍對我們這些人的恩遇?」
屋裡,頓時便沒了聲音,只餘下了粗重的喘息之聲。
「而且,誰說將來就不能殺了這廝?」高鶴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著。
「怎麼殺他?他可是西府相公!」
「這一次這廝可是與荊王結下了死仇!」高鶴冷笑道:「有朝一日,我們要是能扶著荊王登上大寶,得了皇位,荊王豈有不收拾此人之理?」
一直沒有作聲的秦敏驀然回過頭來,看向高鶴:「周師爺,什麼時候,我才能見到荊王殿下?」
「少將軍,還得等一等,現在京中局勢仍然緊張,荊王府外,探子林立啊!我們不能再替荊王惹麻煩,再等上一等吧!」高鶴道。
秦敏點了點頭:「這個年節,你找個機會,看看能不能讓我見見陶將軍。」
「這是個好主意!」高鶴笑道:「陶統制進京之後雖然升了官,但也被剝奪了兵權,那是相當的不得意。」
「剝奪了兵權?」秦敏嘿嘿的笑了起來:「陶大勇的定武軍,那是跟了他多少年的部隊,多少次出生入死打下來的交情,又豈是輕飄飄的一紙命令便能將他們之間的關係分解開來的。想要斷開陶大勇對定武軍的控制,除非是將定武軍的軍官從上到下換個遍。沒個幾年的功夫,他們做得到嗎?」
「我來安排!」高鶴道:「先去探探這人的口氣,再接觸一下定武軍下面的那些營將,據我所知,他們在京城過得可是很不如意。」
「能如意嗎?」秦敏冷笑道:「他們是邊軍,被這裡的人視為土包子,又是二大王的嫡系部隊,現在二大王倒霉了,他們要是過得好,那才怪呢!想想我們這些邊軍,拋頭顱灑熱血,吃得孬穿得差,為了皇宋前赴後繼,最後卻都落得這個下場,哈,不來一趟汴梁,真還不知道他們是這樣看我們的。終有一天,讓這些人曉得我們是誰!」
「終有一天!」屋子裡的幾個人,都握緊了拳頭。
以秦敏為首,當初的邊軍悍將們,在歷經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之後,他們對於朝廷的忠誠,正在一次一次的跌落,如果不是還有一個趙哲讓他們有些期待,這些人,只怕就要破罐子破摔了。
被崔昂弄成了反賊然後殺掉的邊境四軍的殘餘分子,正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一批接著一批的抵達了汴梁。
眼下秦敏能夠控制的這些人,數量已經超過了上千人。
這些人,分佈在汴梁的各處地方,各個行業。聽起來人數是不少,可是在汴梁這樣一個上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便如同水滴匯入到了大海之中,又怎麼會引人注目呢?
但這些人一旦集中到了一起,他們所能爆發出來的能量,必然是極為驚人的。
別忘了,當初蕭定只帶了十名親衛,就打得上四軍百名精銳慘不忍睹。而秦敏這些邊軍,就算比不上蕭定的親軍,但也差不了多少。像秦敏本人的身手,可不比蕭定稍弱。都是在邊地與遼人廝殺煅出來的好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