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憤怒
咣當一聲,牢門被打開,王柱抬手,遮住了刺眼的光線,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外頭明亮的光線,放下了手掌。
他已經在牢里被關了差不多兩個月。
進來之時還是初春,現在卻是已經五月了。
被抓進了大牢之後,王柱扛下了所有的罪責,聲稱是因為自己下令,麾下另外二十五名士兵才與對方打鬥的。
審理這起案子的一共有兩人,一個來自樞密院,是一個七品的郎官,另一個則來自御史台,七品御史。
因為王柱的這個口供,另外二十五名士卒在牢里只呆了不到三天時間便被釋放了。
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奉令而行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不管是樞密院的郎官還是御史台的御史,都認可這件事情,要是在軍隊之中上司的命令不被下級接受,這才是災難呢!
王柱不知道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當時進了大牢之後,為了救下同伴,那是什麼也顧不得了,總不能把大家都陷在這裡。更重要的是,的確是自己先動手的。
但等到大牢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之後,恐懼卻是立即襲來。
他清楚,這樣的事情,可大可小,全在上司的一念之間,最嚴重的便是掉了腦袋,而如果上頭有人保你,或者啥事兒也沒有就放你出去了。
在王柱看來,這是很簡單明了的事情。
他是真沒有想到,這一關就是幾個月的時間。
王柱當然不曉得,因為他的這件事情,汴梁城裡掀起了極大的風波。
相對於那些事情來說,王柱的打架鬥毆,當真是挑不上筷子的事情。
陳規想要借著這件事情整頓上四軍,將那些尸位素餐、蠅營狗苟之輩全都掃蕩出去,重建一支真正能打仗的上四軍。
既然邊軍輪換迅速提高戰鬥力已經行不通了,那就只能自身挖潛。
第一步,當然便是要收拾那些混蛋的領兵的傢伙啊!
但這些傢伙的背後一個個的都是站著人,關係綜錯複雜,陳規一直找不著機會,一旦一棒子下去,打蛇不死的話,蛇必然是要張口咬人的。
而這一次,便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貪腐嘛!
多好的切入口。
上四軍的那些統兵的將領,有幾個經得起查呢?只要能查,一查就一個準,想拿下誰,就拿下誰!
二十五個人的邊軍又挑了一百多上四軍的步卒,這是繼蕭定之後,又有人在官家的臉上狠狠地揍了一巴掌。
而邊軍士兵這樣的勝利,都在彰顯著荊王趙哲的功勞,就更為官家所不喜了。所以,官家必然也是支持的。
但是首輔夏誡卻是反對的。
因為今年京察,夏誡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文官隊伍,在關鍵的位置之上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在國朝,文官的重要性,可遠遠要超過武將。
夏誡想要站穩腳跟之後,再慢慢地整頓上四軍,而不是現在這個時候文武一齊動,這必然會引起更大的動蕩的。
東府參知政事羅頌,想要看夏誡的笑話,支持陳規大動干戈。
西府李光,覺得現在朝廷需要穩定,不管是京察還是上四軍的事情,都要慎重,反對陳規大查。
在這件事情之中,本來應當發揮極大作用的御史台卻沉默了。蓋因為崔昂不想查,而崔昂不想查,動是因為楚王趙敬不想查。
崔昂與楚王,雖然沒有任何越線的接觸,但實則上,兩個人現在早就站在了一個戰壕之中。崔昂清楚得很,自己想要鹹魚翻身,希望就在楚王的身上。要是荊王上了台,自己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如此一來,事情就顯得極其詭異了。
兩邊較量之下,這件事情,最終便糊了!
陳規沒有辦成他全面整頓上四軍的計劃,但卻仍然借著這件事情拿掉了天武軍指揮使安巍,太尉張超之子張誠接任。年輕的張誠,因為這一次隨著父親張超去河北路上抵禦遼軍,立下功勞,從而升任此職。
牢里的王柱自然不知道圍繞著他,那些頂級的官員們,不知熬掉了多少頭髮,費了多少心思,整個汴梁之中,起了多大的風波。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了。
王柱放下了手掌,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統制!」他大叫了起來,急走幾步,叉手屈膝,便向對方行了一禮。
來人是陶大勇,定武軍統制,曾經無數次揮舞著戰刀,帶著他們向著遼軍發起衝擊的那個人,是他們最為信任,也最為崇拜的人。
「起來吧!」陶大勇伸手拉起了王柱,看著對方,陶大勇著實有些感慨,這個他根本就沒有多少映象的小小押正打了一架,就像在平靜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塊石頭,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我就知道統制不會拋下我不管的!」王柱擦了一把眼淚,哽咽著道。
「你很不錯,很有擔當!不愧是我定武軍的好漢!」陶大勇道:「你手下那二十五個兄弟,都沒有受到任何的責難。」
王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來:「多謝統制誇獎。」
眼淚還掛在臉上,卻又裂嘴笑著,看得陶大勇也是笑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你揍的那個隊將,刺配充軍了。整個天武軍受這件事連累的軍官,從指揮使安巍以下一共有七十三個人被追責,安巍被發配嶺南,有五個人掉了腦袋,四十八人被刺配軍前,剩下的被趕出了軍隊。」
「這些貪官污吏,就該如此!」王柱卻是開心不已:「官家聖明,能為我這樣的小兵伸冤。」
陶大勇沉默了片刻,道:「知道為什麼我今天專門來接你嗎?」
王柱眨巴著眼睛看著陶大勇,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軍中鬥毆,毆打上官,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你也是有錯的,你知道嗎?」陶大勇緩緩地道。
王柱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統制,我,我要被如何處置?我這不是被放出來了嗎?」他期期艾艾地道。
「軍隊你呆不了啦!」陶大勇道:「王柱,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其他的,實在沒有辦法,你被開革出軍隊了!」
王柱眼前一黑,顫聲道:「統制,我,我被開革了?」
陶大勇點了點頭。
「不能當兵了也沒什麼,好男兒還怕沒有事業嗎!」陶大勇拍著他的肩膀,鼓勵道。
王柱咽了一口唾沫,「統制,我上有爹娘,下頭還有兩個侄兒侄女,他們都靠我養活。要是我離開了軍隊,我怎麼養活他們?我們連故鄉都回不去啦,那裡,已經被遼人佔領了,聽說朝廷與遼國簽定了條約,我在家鄉的土地,房屋,也全都沒有了。如果不能呆在軍隊,我和家人也不能住在現在的房子里了。」
「我知道!」陶大勇招了招手,一側的陰影之中,奔出了一名士兵,士兵提了一個包裹。陶大勇將包裹接了過來,遞給了王柱:「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二十貫錢,不多,你拿去,熬過眼前這個難關,以你的本事,在汴梁找一份差事糊口,也不算什麼難事。等這陣子風頭過後,我再為你想辦法。」
提著包裹,王柱渾渾噩噩地向前走著,陶大勇的一個親兵領著他向著東城水門方向而去。在他坐牢期間,他的家人,早就被驅離了住所。
看著王柱的背影,陶大勇的從容,也漸漸地被憤怒所取代。
為什麼?
為什麼定武軍要受到這樣的對待,為什麼自己要受到這樣的對待?這一次安巍垮了台,不管是論功責,還是比資歷,難道不該是自己接任天武軍的指揮使嗎?當初進京的時候,樞密院就是這樣承諾自己的。
可到了末了,居然是比自己小了二十歲的張誠接任了指揮使的位子。
憑什麼?
如果是蕭定,陶大勇沒話說,當然,蕭定現在要回來,只怕最少也是一個三衙管軍的位子了。
但張誠算老幾?他立下的功勞跟自己有的比嗎?
就因為他有一個好老子嗎?
陶大勇只覺得憋得難受,胸膛似乎要炸了開來,他撫著胸,彎下腰,咳嗽了起來。
房子比以前更小了一些,也更破了一些,站在這間小土房的門前,王柱看到了自己的爹娘,侄兒侄女。
他卟嗵一聲跪了下來。
「爹,娘,我回來了!」
跛著一條腿,王四郎走了過來,牽起了兒子,笑著道:「回來了好,回來了就好,這兵不當也罷,你有力氣,你老子我有手藝,還怕養不活一家人嗎?水門這邊人多,生意好做著呢!這一個多月,我每天能比過去多掙幾十文錢呢!以前那是沒有找對地方!」
看著瘦了一圈的爹娘,王柱失聲痛哭。
「二叔!」兩個小小的人兒圍了過來,一邊一個抱著王柱的胳膊,「你別哭,你別哭!」
王柱抹了一把眼淚,站了起來,一手拉著一個,道:「二叔沒哭,二叔高興吶,大虎,二鳳,今天晚上我們吃紅燒肉!」
兩個小人兒拍著巴掌又笑又跳:「二叔回來了,又有紅燒肉吃了!」
「押正!」身後傳來了呼喊的聲音。
王柱回頭,便看到了自己的二十五個手下。
「我離開軍隊了,我不是你們的頭兒了!」王柱笑著道:「你們現在還好嗎?」
「好,好著呢!」一人道:「上頭把拖欠的米糧都補齊了。」
「好,這就好!」王柱道:「還有人欺負你們嗎?」
「打了這一架,那些龜孫兒們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小心一些,這些人干仗不行,但使陰招卻是厲害得緊,你們得睜大眼睛,不能上了他們的當去。」
「曉得押正。押正,這是我們大家湊的一點心意!」一名士兵遞過來一個包袱。
王柱接了過來,在手裡掂了掂,只怕有好幾十貫錢。
「你們也有一大家子要養呢!」他想將包裹塞回去。
「押正,我們每個月都有餉,你現在正要錢呢!一家子都要安置,千萬別跟我們客氣,要不是押正你擔了罪,我們現在只怕也都要被開革了。」
「既然是你們的頭兒,自然得擔事兒!」王柱笑著揮了揮手:「行,我也不跟你們客氣了,以後有時間,來我這兒做客,今天我就不留你們了。」
「是,押正,以後有事,喊我們一聲就行!不管幹啥,我們都跟著你干吶!」士兵道。
夜,月上中宵,王柱卻是睡不著,推開門走了出來。
這房子很小,只有兩間房,爹娘和侄兒侄女住了內間,他就只能在外屋裡打地鋪,一張草席,一床被褥。
便是這樣的一間小房子,在汴梁,月租金也要五貫。
統制給了自己二十貫,手下的這些兄弟們,湊的錢有五十貫,一年的租金倒是不愁了,不過接下來的日子要好好地計較計較了,不能坐吃山空。
侄兒侄女一天天大了,總不能一直這樣湊合。
爹娘也上了年紀,總有干不動的一天。
明天,自己就要出去找活計了。
耳邊響起了腳步聲,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人與自己一樣睡不著覺嗎?王柱抬起頭來,不由訝然,數個大漢正向著自己走來。
他霍然站了起來,這一次,自己得罪了很多的人,聽統制說,連天武軍的指軍使都被流放嶺南了,這幾個大漢自己一個也認不得,說不準就是仇家找人來報復自己的。
刀在屋子裡,這個時候絕不能進屋去。
王柱眼睛后斜,看到了父親的篾刀放在屋檐下,他不動聲色地左跨了幾步,腳尖伸到了刀身下,真要動起手來,腳一挑,篾刀就能飛起來落到自己手中。
「王柱兄弟?」打頭的大漢歪著頭,看著王柱道。
「你是誰?我不認得你啊?」
來人嘿嘿的笑了起來:「我也不認得你,不過我認得你的大哥王敢。」
王柱愕然道:「五年前,我大哥就死了。」
「我知道,他是條好漢,戰死之前,一把刀可是劈死了十好幾個遼人!」來人道:「那一戰,我與你哥並肩戰鬥,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哥更好一些,活著回來了。」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