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如何安置我?
會川大族杜氏,一夕之間便被連根拔起,全族數百人,全都淪為了刀下之鬼。而受他們牽連的人,更是多達數千人。這些人,一些掉了腦袋,一些關進了大牢, 一些被罰去做了苦力。
亂世用重典,動亂時節,沒有人跟你講道理,有的只有暴力鎮壓。
杜氏的滅亡在會川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漣漪,在軍隊面前,即便有些什麼想法, 也只能深埋在心底。
當然, 從杜氏本家以及那些旁枝庶族家裡搜出來的大量的糧食,讓軍隊也好,百姓也好,都出離的憤怒。
大家都沒得吃了,你們居然還藏著這麼多的糧食?
可以想象得當的,連軍隊都在發愁怎麼填飽肚子的時候,普通百姓家裡的生活是一個什麼樣子的。
而且,在官方的通報之中,是杜氏家族與軍隊中的高層勾結,盜賣軍糧,這才使得前方戰事失敗,大軍不得不撤回來。
有了這大堆糧食作為佐證,杜氏不得不亡。
會川府各地支起了粥棚, 沒飯吃了的老百姓一天可以獲得一砍稀粥來度命。
同時,高迎祥下令, 開放整個會川的山林,河流,百姓可以自由在其中覓食。
原本, 這些山林河流都是有主之物, 其中一部分,自然便是杜家的。
現在全都無償地向百姓開放了。
杜家自然是無人會說話了,而會川的其它家族,也都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這個時候唱反調,都用不著高迎祥調軍隊過來收拾他們,老百姓都能讓他們死上無數遍。
而高迎祥則用這兩個命令,暫時穩定了局勢。
原本暗流涌動的會川,在冬日裡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半個月之後,來自建昌的糧食,終於抵達了會川府城。
上百輛糧車組成的龐大車隊,連綿來絕數里地,這樣的場景,不但讓軍隊心安,也讓百姓心安。
雖然只能喝點稀粥,但總還能活著不是?
等熬過了今冬,春天來了,萬物復甦,便又多了許多活下去的可能。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 年辰又好了呢?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 下了一會兒雪籽,地上沒有積存下來雪, 卻在天亮之後,在地面之上形成了薄薄的冰層,馬靴踩在上面,發出清脆的卡卡聲。
李嚴便是踩著這樣的薄冰,一路走到了大將軍府。
昨天,他累得夠嗆。
上百車糧食要一一清點入庫,這樣的事情,總不能勞動高迎祥,只能是去鎮場子。
相對於百姓現在的平靜而言,軍隊之中其實並不安生,因為他們知道更多的事情。如果李嚴不在場,天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當然,除了糧食,安置這些隨糧食而來的人,卻是更重要的事情。
熟門熟路的走到了高迎祥的書房外,外面的警衛向李嚴叉手行禮。
「大將軍昨晚上一夜未睡!」警衛低聲道。
李嚴一楞,卻又心中所有悟,嘆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外面已經大亮了,但屋內卻還是一片黑暗。
黑色的窗幔將光線全都阻擋在了外面。
火盆里的銀炭早就燒光了變成了一盆白灰,屋子裡的溫度比外頭高不了多少,看著高迎祥的模樣,李嚴腳步微頓,旋即又關上了房門,走了過去。
屋內唯有一片燈光映照在牆上,那上面掛著的卻是一張大理全域圖。
而高迎祥,卻裹著一床厚厚的棉絮,跌坐在地圖之前,抬頭仰望著地圖,看那模樣,似乎已經維持了很長時間了。
「大將軍!」走到高迎祥身後,李嚴躬身行禮道。
高迎祥沒有回頭,只是略微仰頭,以近乎呻吟的聲音喃喃地道:「江山如此多嬌!」
李嚴默然不語。
這如畫江山,就差那麼一點點,便成為了高家基業。
如果高穎德不死,董羨之流,如何掀得起這滔天巨浪?
當擎天之柱轟然倒下,一切便已不可逆轉。
高迎祥一向自詡,往日也對父親作為頗有微辭,自認為如果是自己來做的話,或者能做得更好。
但真到了這一時刻,他才發現,自己距離父親的差距居然是如此之大。
拍了拍身邊地面,高迎祥道:「坐,坐下再好生看看吧!」
李嚴盤膝坐下,仰頭看著地圖。
「大將軍,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李嚴低聲道。
高迎祥呵呵一笑:「然後呢?」
李嚴默然。
「然後我們就在這會川,等著董羨把內部的矛盾勾兌好,各家把利益分配妥當了,然後再一次聯軍向我等進攻,而我們,便洗乾淨脖子等著他們來砍嗎?」高迎祥冷笑道。
「至少祖宗基業還在!」李嚴道。
高迎祥長身而起,雙臂一振,將裹在身上的被窩抖開,大步向前,兩手抓住牆面上的那副巨大的疆域圖,嘩啦一聲,已是將圖紙從牆上扯了下來,然後雙手交替,轉眼之間,已是將這副圖紙撕了個稀亂。
「高家都沒有了,還有什麼祖宗基業!」高迎祥臉上露出了猙獰之色,「素性便乾脆一點,將這攤子掀了,誰也別想得到好。」
李嚴起身,微微躬身:「屬下願跟隨大將軍鞍前馬後,死而後已。」
「安排那羅信與我見面吧!」高迎祥伸手揉揉僵硬的臉郟。「他們大概已經等不及了吧?」
李嚴走出了大將軍府,回頭看著那在身後緩緩關上的硃紅色的大門,臉上卻是流露出一絲憐惜的神色。
這也是有可能成為皇帝的人呢!
就差那麼一點點。
如今,家破人亡。
從此以後,不得不寄人籬人,為人爪牙了。
營房是土坯的,頂上蓋著厚厚的茅草,屋裡簡單地用石頭壘了一個火塘,親兵早已經體貼地把火燒得旺旺的,一開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高迎祥下令開放山林河流,倒也使得百姓多了一條謀生之路。
他們可以上山砍伐柴禾,然後負到軍營之中來售賣,雖然只能得到一些霉米陳米,但卻是可以度命的東西,這倒讓軍隊變相地解決了取暖的問題。
糧食雖然不多,但總是要優先保證軍隊的。
茶煮得又熱又香,喝了一口,吐出一口氣,只覺得胸腹之間的涼氣一時盡去。
「李將軍,您回來了?」一名校尉撩簾而入。
「何軍,進來,坐,跟我說說建昌的情況!」李嚴指了指身側,示意對方坐下,順手給這名叫何軍的校尉也倒了一杯熱茶:「聽說你家人沒事,活得好好的!」
何軍眉開眼笑地接過了茶,喝了一口才道:「是,蒙將軍恩典,這一讓我跟著隊伍去建昌拉糧訜,末將中途抽空去了一趟老家,家裡人都好好的呢!」
李嚴都不消問,只消看看何軍的神色,便知道他的家人,在宋人的治下,過得不錯。
眼下軍中,建昌的士卒將領可著實很多,想來此時此刻,大家也都知道了那裡的情況。
宋人既然想收了這支軍隊,這樣示好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
也是另一種千金市馬骨的意思。
眼下會川的這支軍隊雖然雜七雜八地加起來還有近萬人,能跟著高迎祥一直到現在的,也算是忠心耿耿的了,但其中相當一部人的家眷,眼下可都在敵人的控制之下。
這就是一個大大的隱患,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隱患就會釀成大的亂子。
這也是為什麼在弄棟府的時候,戰事一旦遇挫,失去了迅速拿下來的機會之後,高迎祥立即就果斷下令撤退的原因所在了。
對峙時間一長,糧草不繼,軍心一亂,那就麻煩了。
現在雖然敢有麻煩,但總算是能想法控制住。
「下頭兄弟們如何說?」李嚴問道。
何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李嚴。
「但說無妨!」
「大家都在猜說,大將軍是不是要引宋軍進來幫著我們打仗!」何軍低聲道:「咱們在六盤水的時候,跟他們那個天狼軍對峙過數年,對方的軍隊,戰鬥力可是相當了得的。」
「大家不反感?那可是我們早前的敵人!」
何軍咽了一口唾沫,「李將軍,士兵們我就不說了,我就說說我們這些人的想法。」
「嗯,我也正想聽聽。」李嚴笑道,像何軍這樣的校尉一級的官員,可正是軍隊之中的中堅力量,他們的想法,對於上層的決策,會有著非常大的影響。
「大家跟著大將軍,是想要個出路的。」何軍道:「但眼下,大將軍似乎是沒什麼辦法了。這樣下去的話,只怕大家不但沒有出路,連性命都難保。而且,看對面的搞法,是要株連的,大家都擔心得很。所以,對於我們來說,贏,當然是最重要的。」
李嚴點頭:「明白了,這是大家的意思?」
「至少與我交好的七八個校尉都是這個意思。」何軍道。
李嚴知道何軍的那一些朋友,在軍中,都算得實權人物。而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何軍這樣驍勇善戰的將領,他的朋友裡頭,基本上也沒有太差的廢物。不是直接帶兵的將領,便是執掌一類實權的傢伙。
「這一路上,羅機宜也跟你說了不少吧?」李嚴突然笑了起來。
何軍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發白,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將軍,羅機宜的確跟我說了很多,不過末將對大將軍,對李將軍一直都是忠貞不二的。」
「別慌,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李嚴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安慰道。「真要有不信你的意思,當初就不會派你去了。」
其實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羅信必然利用何軍在軍中遊說,以此來拉攏軍中實權校尉,而且,這樣的事情,肯定也不止是何軍一樣在做。只不過何軍是擺在明面上的那顆棋子而已。
如果是放在一年以前,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不可想象的。
但在現在,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理所當然。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到了這般田地,這些軍官們還能聚在高迎祥的周圍,已經算是非常難得的事情了。
他站起身來,笑道:「走,跟我去見見羅機宜吧!」
羅信,貴州路安撫使管勾機宜文字。
實際上就是蕭誠的貼身機要秘書,真正的實權在握的人物。
這一次他親自出現在會川,本身就代表著蕭誠對於高迎祥的重視。
兩人相對而坐,羅信含笑自信,高迎祥卻是感慨萬千。
差不多一年前,他去關嶺拜見蕭誠,與蕭誠做一筆交易,好讓他能從容率領大理邊軍返回國內參戰的時候,眼前這位羅信,便盤膝坐在角落裡的一桌案幾之上,提筆記錄兩人的談話,扮演的是一個文吏的角色。
而自己,卻是能與蕭誠平起平座的地位。
不過一年功夫,他就已經坐到了自己的對面。
「撫台身體可好?」
「多謝關心,撫台身體極佳。」羅信笑道:「除非大雨天,否則每天晨起的長跑是一定不拉的,在下跟在撫台身邊幾年,別的不說,這一雙腿倒是跟著撫台跑出來了。」
「蕭撫台本就是文武雙全的人。」高迎祥道:「想想蕭大郎的風彩,大體也便能想象得到蕭二郎絕不會是文弱之輩!對了,上次去蒙撫台不棄,還見到了撫台夫人江大家,彼時江大家已經有孕在身,不知.……」
「生了一位小娘子!」羅通道:「像極了夫人,雖然還只是一個奶娃娃,卻已能看到將來必然是傾城傾國之姿了。這些天撫台一直苦惱極了,因為聯合理事會中那些傢伙們,只要家裡有合適的男娃娃的,一窩蜂地湧上來要跟撫台結親家。」
高迎祥嘆道:「可惜高某如今卻是孑然一身了,本來高某還有一個最小的兒子不過六歲,如果他還活著,高某也定然會去蕭府求親。」
善闡府之變,高家卻是死得乾乾淨淨了。
羅信拱手道:「高將軍節哀,以後總是能有為小郎君報仇的時候。」
高迎祥點了點頭:「那蕭小娘子最後花落誰家了?」
「最後倒是岑撫台跳了出來,不由分說便趕跑了其他所有人。岑撫台家的大娘子是直接帶著他家幼子的生辰八字過來的,說是在桂元府的時候已經請了高人合過了,兩人相稱得很。」羅信笑道:「岑撫台與蕭撫台本來就是師兄弟,現在卻是親上加親了。」
高迎祥恍然若失。
廣南西路岑重這麼一搞,就是把自己與蕭誠捆到一起,要同生死,共命運了。
如此一來,蕭誠的實力便驟然又強了一個級數。
「羅機宜,說說我的事情吧!蕭撫台,準備如何安置我?」高迎祥平靜地看著對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