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呂不韋進宮
相邦府邸。
呂不韋正在書房內全神貫注，審閱文書。
身為大秦的相邦，上至軍國大事，下到各郡月報，呂不韋都必須親力親為，盤桓左右。
尤其是各郡的民生問題，天時是否興利，哪一地有沒有旱災水患，節糧多少，布匹鐵器等生產幾何，這些都要一一讓相邦看過。
身處紛爭擾擾的戰國，相邦必須對本國國力有最基本的掌握，才可籌算其他。
尤其是，現如今前線兵敗，秦軍退至關內，六國接下來的打算又不甚明朗，這種緊要關頭，國內的政務堅決不能出一分差錯。
不得不說，能夠讓子楚全心信任，委以相邦重任，呂不韋也確實有過人之處！
最起碼不論其他，在呂不韋任職相邦的這一年多以來，秦國內政更加平穩，各項事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再加上呂不韋出身商賈，對於賬目的敏感性遠超歷代相邦，更是精通於商道，秦國的內庫錢糧由此日積月累，更勝於往昔。
抬手放下批閱完后的書簡，看著桌案旁已近一人高的卷宗，呂不韋輕輕鬆了口氣，端起一旁的漆碗，準備潤潤嗓子。
這時，腳步聲響起，呂不韋抬眼望去，就看到了衛單的身影。
「先生來了~~」對這位府中幕僚，呂不韋一直報以崇高的敬意，畢竟在李斯投首公子府的情況之下，相邦府中的士子，已經少有像衛單這樣的大才了。
「相邦！」見呂不韋看來，衛單也隨之拱手見禮，恭敬相待。
而這，也是呂不韋更看重衛單的地方，與李斯相比，衛單顯然更為「忠誠」！
「我聽聞先生近些時日都不常在府內，先生是遇到什麼難處了嗎？有什麼事情先生儘管提，不韋絕不推脫！」見了衛單，呂不韋當即出聲詢問，言語神情認真關切，看得出真誠之意。
「相邦關切，衛單感激不盡！」衛單先是恭聲感謝了句，隨後神情一正，正色道：「至於衛單這幾天在外探查，實在是為相邦找尋出路！」
「哦？先生何意？」呂不韋眉毛一挑，有些疑惑地問道。
隨即，衛單眼睛一眯，幽幽地道了句：「相邦可知，前兩天王宮傳令百官推遲朝議，是為何？」
「前線戰敗，王上怒極，更是封閉了靜泉宮，不見任何人，這才推遲了朝議。」呂不韋一本正經，直率地說出了其中緣由。
不過當看到衛單臉上的詭異神情，呂不韋猛地一愣，有些驚奇地問道：「難道先生，有不同見地？」
「呵呵~~」對此，衛單高深地一笑，緩緩說道：「攻伐魏楚兩路大軍落敗，嬴摎將軍戰死，這確實令上下秦人聞之盛怒。但是此刻山東六國集體陳兵趕赴成皋，隱隱又有合縱之意，如此緊要關頭，王上即便是再怒極，也得開朝商議如何應對六國合縱吧？」
「六國？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即便使詭計伐勝一役，最終也只能在關外望山興嘆，根本就奈何不了我秦國！」呂不韋傲然一笑，侃侃長談：「崤函天險，成皋虎牢，列國一眾不過是貌合神離，盡鼠輩爾！靠那魏公子謀算？不過是爭得一戰之利，如何是我大秦的對手？」
早在子楚定下攻伐魏楚大計之時，就已經言明事有不測之後的應對之策。如今的秦國佔據天下雄關險地，歷來秦國對列國征伐，哪怕是六國合縱，也不過逼得秦國縮入函谷關內不出，根本無法攻入關中。可以說，單崤函成皋兩關，就足以抵百萬雄兵！
再加上，六國曆來都是各懷鬼胎，根本就沒有同心協力過，縱然以六國之兵威壓秦國關前，但是最終所能起到的作用，恐怕微乎其微。
故此，即便秦軍前陣敗退，呂不韋也從來都不覺得，這會是秦國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
對面，聽到呂不韋這一番說辭，衛單臉色微微一頓，隨即朗笑開來，道：「相邦所言甚是！只不過，衛單之意，卻並非是在這天下時事，而在於王宮當中……」
「王宮？」呂不韋眉頭一皺，一臉疑惑地問道：「先生何意？不妨明言！」
聞言，衛單輕輕一笑，說道：「相邦乃一國之輔，政務繁忙，對這咸陽城中的一些微末信息自然不甚了解！不過衛單這兩日在外打探，還真是收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風聲！」
呂不韋聞聲，不由地往前湊了湊，對此很是關注。
「相邦可知，王宮當中戒嚴，已經不許進出了？」衛單眯著眼，輕飄飄地說了句。
「哦？有這事？」呂不韋目光一凝，往日里忙於政事，倒也很少進宮拜見王上，呂不韋自然不知道宮中近情。
見呂不韋一點兒也不知情，衛單當即拋出了重磅消息：「相邦既然不知道宮中戒嚴，那自然也不知道，自從前線戰報送來，宗正嬴洪遞送戰報之後，就再也沒有出過王宮，一直在宮內侍奉。而太子殿下，也被叫到了宮中，很少露面了……」
「先前，記得相邦曾經說過，王上自今年年初開始，王體一直有恙，湯藥不絕……」說著，衛單眼底閃過一絲輝光，重重地道了句：「相邦可知，這其中蘊意？！」
「！！！」呂不韋的眼睛驀然瞪大，其中驚惶不定，看向衛單，顫著聲音呢喃了句：「難道王上……」
衛單迎著呂不韋駭然的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淡然說道：「這只是衛單的猜想，至於詳情，可就要相邦自行斟酌了！」
「……」呂不韋沉默不語。
衛單的意思，呂不韋心中明悉。作為相邦，自然可以進宮面見王上，也可以確定王上是否……
但是，如今這個關口，呂不韋有些猶豫。王宮當中既然戒嚴，那就證明裡面的情況不想讓外人得知，若是自己出頭引出了子楚危重的消息，引得國內動蕩不安，前線又有六國合縱逼迫，屆時一有不測，那自己可就是秦國的罪人了啊！
眼見呂不韋陷入焦灼當中，沉思不定，衛單眸光一閃，隨即靠近了些許，輕聲在一旁念道：「相邦可別忘了，若是王上的情況果真危急，若是這個關頭相邦不去關慰一二，那等到太子繼位，相邦如今的地位，可還坐得穩？！相邦莫忘了，那熊啟羋宸二人，可還是穩穩的秦國君侯！！」
衛單的話，彷彿是一把勾子，勾起了呂不韋內心深處的貪戀，將其懸明於面前。
「！！」呂不韋聽到這話，臉色當即一變，額前隱隱有汗滴垂下。
「先生所言，句句珠璣啊！」呂不韋長嘆一聲，眼中神光逐漸凝定，沉聲說道：「這個關頭，多虧有先生為不韋精心謀划，否則不韋恐怕過不了這一坎了！」
「如此說來，相邦知道該如何行事了？」衛單嘴角一彎，輕輕說道。
「事不宜遲，我這就進宮，請求面見王上！」呂不韋神色一定，當即起身，拜別衛單之後，就朝著院外行去。
屋內，持禮躬身的衛單逐漸起身，目光跳過窗檯，看到屋外大步離去的呂不韋，嘴角微揚，輕輕地笑出了聲……
不多時，秦王宮之外。
一輛馬車，上面刻著相邦府的徽式，朝著宮門駛去。
「來人止步！！」剛到宮門之前，就看到宮門處守衛的禁軍抬手制止前進，走了過來。
馬車上的呂不韋，看了眼宮門處比往常多了數倍的守衛，心底的那一分不安，愈發沉重了。
「相邦大人在車上！」待到禁軍侍衛來到跟前，駕車的馬夫當即向侍衛言明道。
「卑職見過相邦！」那禁軍侍衛聞聲，連忙拱手朝著馬車施禮。
見狀，車上的呂不韋揭開窗帘，滿臉帶笑，看著侍衛說道：「本相記得以前都是在靜泉宮前停車，怎麼現在剛到外宮大門就不讓進了呢？」
禁衛聽見呂不韋詢問，面色一肅，認真說道：「還望相邦見諒，宮中近來有歹人行祟，守衛嚴明，已經不讓任何人進出了！」
「哦？竟有歹人潛入宮內？本相竟然一無所知啊？！」呂不韋故作驚訝，言辭驚嘆了下，隨即問道：「難道連本相都不能進宮了嗎？」
「這……」禁衛頓時有些沉默，不知該如何應答。
「本相有軍國大事，需要找王上商議，可否勞煩通報一下？」瞧見侍衛沉默，呂不韋加了一把勁兒，再度問了句。
「那……還請相邦在此等候，小人進去通報統領！」那侍衛面對呂不韋的請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明言告知，進去請示。
「有勞了！」呂不韋笑著點了點頭，目送侍衛離去，臉色逐漸變得憂鬱，揮手放下了窗帘。
過了一刻鐘，方才前去請示的禁軍侍衛，跟在一人身後，遠遠地朝著宮門處走來。
還在馬車上的呂不韋，見到侍衛前面的那個人，連忙下車，來到車邊等候。
「嬴鐵統領！」待那人來到跟前，呂不韋連忙拱手笑道。
嬴鐵，王宮之中禁軍統領，宗正嬴洪之子，宗室近臣。
「見過相邦！」嬴鐵拱手施禮，隨後看了看旁邊的馬車，出聲問道：「相邦今日來此，可有要事？」
「六國合縱在即，如今陳兵於成皋關外，蠢蠢欲動。雖然我秦軍不懼之，但是也不好放任不管，不韋進宮，就是為了與王上一同商議此等大事！」見嬴鐵問起，呂不韋連忙將內心已經盤算良久的答覆給出。
嬴鐵聞聲，低頭沉吟了下，最後還是說道：「既然如此，請相邦隨我步行入宮！車駕在宮外候著，還望相邦諒解！！」
「理解，當然理解！」呂不韋笑著點頭，隨後伸手一引，道：「嬴鐵統領，請！」
「相邦請！」隨即，嬴鐵領著呂不韋，朝著靜泉宮輝月殿走去。
輝月殿門前。
「相邦請便，嬴鐵就此告退！」領著呂不韋來到殿前，嬴鐵便拱手告退。
「多謝統領！」呂不韋施禮過後，便進了輝月殿。
一路上，呂不韋的心裡都有所籌算，宮內的緊張氣氛，就算不說，呂不韋也能感覺得到。
一時間，呂不韋的內心，隱隱有了幾分猜想。
而一進到殿內，看到堂下的嬴政和嬴洪二人，並無子楚的身影，呂不韋心中猛地一沉，猜想隱隱成真。
「宗正？太子殿下？」呂不韋只得裝作詫異的模樣，來到跟前向二人持禮見過，隨即出聲問道：「王上不在這輝月殿嗎？」
眼見呂不韋問起，嬴洪抬眼看了看嬴政，隨即面向呂不韋，沉聲說道：「王上病重昏厥，至今還未清醒過來！」
「什麼！！！」呂不韋當即目瞪如牛，滿臉的驚慌駭然，結結巴巴地問了句：「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嬴洪當即長嘆一聲，哀聲道：「前線兵敗，嬴摎戰死，戰報呈於王上面前之後，王上氣血攻心，引動了舊疾，至今還未曾醒來。」
「王上啊~~~王上~~~」聽了這話，呂不韋當即悲從心中來，忍不住哀聲垂淚，悲戚哭噎。
嬴洪見狀，一時也面露不忍，輕聲相勸道：「相邦莫要如此，王上自有吉相，必定會好過來的！」
「對……對對！王上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呂不韋悲聲呢喃，淚流不止，令人見之心生悲戚。
「如今秦國內憂外患，父王病重的消息還望相邦能夠瞞下，否則臣民動蕩，恐對秦國不利！」這時，一旁觀望的嬴政突然出聲，對著呂不韋說了句。
「殿下放心，不韋定當謹記！」呂不韋連忙恭聲點頭，聲音當中還有掩不住的哀愁，緊跟著又滿懷擔憂地問道：「可是殿下，這樣瞞下去始終不是辦法呀，時間一長，王上若是始終沒有出面，恐怕臣民們也都心神惶惶，難以控制啊！」
「……」嬴政沉默不語，良久才嘆道：「這也無法！六國於關外合縱謀我秦國，若是父王病重的消息傳出去，恐怕會引起六國的瘋狂逼壓，於我秦國大害！」
「如今之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能瞞過六國一時，最好等到父王儘快清醒，好安定民心！」
「也只能……如此了！」呂不韋面露悲戚，無奈點頭，心裡也明白了嬴政的打算。
六國合縱，逼迫秦國。若是在這個關口得知秦王病危，秦國群龍無首之際，那恐怕六國都按捺不住貪婪之心，定會不死不休，趁著秦國內亂，狠狠地從秦國身上撕下一塊肥肉！
而嬴政和嬴洪的打算，就是盡量拖到子楚清醒過來，否則朝野難免會陷入混亂當中，讓六國鑽了空子。
「可是……」呂不韋思量過後，有些擔憂地問道：「如今六國已經陳兵於成皋關外，六王也都已經陸續到達，合縱在即，現如今王上又……我等該如何應對啊？」
「我已經讓王齕、麃公兩位老將軍趕赴成皋，王齕將軍持兵穩重，麃公老成深謀，成皋更有近三十萬軍民，應當足以應對一時！」嬴政當即訴說道。
「太子殿下深思熟慮！我秦國能有殿下，真是萬幸！」呂不韋滿眼尊崇，不忘奉迎嬴政一句。
對於這種贊言，嬴政壓根就沒有什麼波動，而是沉聲叮囑道：「事關秦國危局，還望相邦能夠在外安定朝臣，宮中我與叔祖盯著，等到父王好轉，定會第一時間傳令各部，開展朝議！在此期間，還望相邦能夠多費些心神！」
「殿下放心，不韋定當竭盡心力，安定宮外！」呂不韋當即一臉嚴肅，認真地保證。
「嗯！」見狀，嬴政面色稍緩，點頭回應。
接下來，就要看……王上鴻運了啊……
靜泉宮，秦王內寢宮殿。
寬闊的床榻之上，子楚臉色枯黃，形瘦枯槁，氣若遊絲地卧床不起。
床榻旁邊，天巳滿臉焦急地等候，時而看向床榻上的子楚，時而問向旁邊忙碌不停的玄巍，沉聲喝問道：「好了沒有？」
「……」玄巍閉著嘴，不敢吭聲，就是手上的動作，已經翻飛得快要出幻影了，就連胳膊都快要抽搐僵滯了，仍舊不敢有絲毫怠慢。
「唉……」天巳的目光從玄巍身上抽離，看著床榻上氣息奄奄的子楚，難掩一縷悲涼。
「昭襄王……孝文王……難道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