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人生於世,孰甘平凡?
還政於秦王,卻仍能保留相邦之位?更是將羋系的打算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
呂不韋聽了趙詩雨最後訴說的話,心裡不可避免地一動。
呂不韋在秦國朝野沉浮掙扎了這麼久,為了權柄不惜站在王權的對立面,更是染指宮闈之嫌,如今大手筆籠絡百家士子,著書立說,這一切種種的前提是什麼?
是什麼??
是擺脫自己卑賤的出身,爭取到萬人敬仰的聲名和威望,傳名於世?
是為了數以萬貫的家財,浩瀚的封地食邑,數十萬眾的家農?
還是為了高高在上的權力?為了不讓任何人再敢輕賤自己?為了這後世史書上,記載著呂不韋的一頁應是輝煌的字跡,而非低賤的利益字眼。
為了能夠活著……
以上的這些,都是呂不韋內心的慾望。而想要達成這個慾望,就必須做到相應的地步!
庶人、上卿、相邦,再到如今的秦王「仲父」!十多年來,呂不韋一步一步地籌算,一步一步地謀划,終於登上了這天下最強之國的朝堂權臣!成為了虎狼強秦的相邦,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耀富貴應有盡有,聲名威望更是天下臣子之極!
毫不誇張地說,呂不韋自己的封地面積,加起來都與韓國、齊國這兩個諸侯國不妨多讓!
可越是身在高處,呂不韋的意志就越發薄弱,以往強韌一往無前的心性,早就被權力腐蝕得斑駁不堪,空洞凄涼。
越是高處不勝寒,就越害怕從高處跌落,越害怕自己會走不出相邦之位的魔咒,最終淪落為像吳起、文種、商鞅、張儀、范雎這樣的一朝臣子,凄慘下場,亡命何方?
為此,呂不韋孤注一擲,即便知曉自己已是人臣之極,即便知道籠絡百家士子壯己聲威會遭到朝堂抵觸,即便知道著書立說之法會被人詬病,但是呂不韋不得不走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秦國!
為了自己得以善終,為了日後的青史留名,為了自身權力的延續,也為了秦國的發展!
商鞅變法強秦根基,張儀合縱連橫肆意東出,范雎遠交近攻攻滅六國之力,秦國的一代代相邦,都在秦國發展最為關鍵的時刻,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那麼後世記載呂不韋,也應是論道百家著書立說,文風昌盛同比稷下,為天下士子所尊!以治國立說,以百家之法,吸引萬千士子,為秦國開闢統一之前的治世根基!
唯有這樣,成就百家諸子之名,呂不韋才能跟秦國的國運融為一體,成為秦國文風的代表人物,達成自己內心的野望!
著書立說的重要性,不予言表!
袖袍之下,緊握的手掌緩緩鬆開,呂不韋目光凝實,恍惚盡去,抬眼看向對坐的趙詩雨,堅定地說道:「公主所言,讓不韋放棄朝堂之爭,專註於著書立說,說實話,不韋很是心動。」
「但是,正如公主所言,成身諸子立說正名一道,乃是歷經千古磨難方可成事!誠如孔孟道墨,名法陰陽,無一不是經歷常人所不能承受之苦,承擔常人所無法負擔之重,方能功成!」
「我呂不韋,儘管目下境遇尷尬困頓,但我還是朝堂之上的大秦相邦,我還是秦國的文信侯!是以不管後路如何艱辛,本相都有絕對的信心,能夠淌足而過,功成名就!」
呂不韋說到這裡,眼中光芒之盛宛如烈陽高照,盛情激憤,對著趙詩雨鄭重說道:「為此,不論公主是何籌算,不論合信府想要幹什麼,只要不違背我秦國利益,本相都不會去干涉!但是前提,公主能夠守好本分,莫要再想著操弄朝堂,弄權作虛!」
前面的話,是呂不韋對趙詩雨言論的認可,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只要合信商會不損害秦國利益,那自己這個相邦也不會去管束。
只是後面的話,卻更像是警告,警告趙詩雨莫要再有方才那種架空相權的想法!
為此,趙詩雨聽后大眼一眯,彷彿沒有聽明白呂不韋的話,復又問道:「那若是,我合信商會所行之事利於秦國,卻恰巧與相邦有了衝突呢?」
「除卻著書一事不可概論以外,其餘諸事皆可朝堂共議,若公主所為連本相都說服不了,談何利於秦國?」呂不韋不偏不倚,徑直回道。
「呵呵呵~~」趙詩雨一下就笑了,滿懷戲謔地說道:「相邦的意思,這隻有順你意願的事情,才算是對秦國有利??」
「不韋即為大秦相邦,自然懂得什麼是為秦國好!公主若是真有強秦之心,只消在朝堂之上公然講訴,讓朝堂百官共鑒,不韋絕不攔阻!」呂不韋擲地有聲,神情認真,鏗鏘有力地保證道。
對此,趙詩雨撇嘴笑了聲,隨即正了正身子,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扯過話題說道:「我給相邦講個故事吧……」
「假如我是一個農民,想要開墾荒地,改種稻黍,那麼荒地之上的雜草就必須要清除乾淨,否則勢必會影響作物的生長!」
「可是想要清除雜草,那就必然要先將荒地上的大石清理掉,小山包推平,否則那些雜草藏在大石和山包的庇護之下,清理不幹凈,日後又會再度泛濫。」
話說到這裡,對坐的呂不韋就伸出手打斷了趙詩雨接下來的講訴,跟著質問道:「公主的意思,是將本相當作了阻礙開墾的大石?」
趙詩雨微笑不語,彷彿一切話都藏在了剛才的故事當中。
「哼!」呂不韋不悅地冷哼一聲,悶聲問道:「公主將我朝中臣子比作雜草,那我倒想問問,你日後在這片土地上種出來的,究竟是稻穀,還是毒物?!」
趙詩雨聽聞,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正兒八經地回道:「天下人愚昧,難道相邦也是如此嗎?雖說那鄭國是韓王疲秦的把戲,但若真讓鄭國修通了八百里水道,那對於秦國而言可是利在千秋啊!」
呂不韋眯著眼,上下審視著趙詩雨,良久才說道:「僅憑一個鄭國,不足以證明公主之心!若是公主沒有別的話,那今日的交談,就到此為止吧!」
說完,呂不韋伸出手一揚,作出一副送客的架勢。
「嘿嘿!」見狀,趙詩雨的臉上突然浮現出詭異的笑容,小嘴開闔:「相邦方才就傳喚過下人,要送客踐行了!這麼一會兒了,難道相邦就不好奇,門外的下人都哪去了?」
「……」呂不韋臉上一愣,突然反應了過來,自己剛才一怒之下,確實喊過「來人」,但是目下……
想著,呂不韋神色一凝,目光冷如寒霜,定定看著對面滿臉嬉笑的趙詩雨。
見呂不韋看過來,趙詩雨下巴一抬,悠然說道:「蕭閆是我的侍衛,實力在江湖上也屬前茅,控制門外院子里的侍衛和下人,還是輕而易舉的!」
瞧著趙詩雨這得意的面容,呂不韋心裡一哼,冷聲道:「公主可不要忘了,這是秦國的咸陽,不是你趙國邯鄲,縱容下屬在相府內肆意妄為,公主主僕二人,恐怕都逃不了秦律嚴懲,屆時就算是王上,也難堵悠悠眾口!」
「這些事情,就不勞相邦操心了~~」趙詩雨滿臉皮笑,說道:「詩雨行此下策,也只是想要跟相邦協商清楚,這往後的諸事繁雜,還是趁早交割清楚最好!」
「朝堂政務,也不勞公主費心!」呂不韋心裡有氣,說話間也冷硬得很:「不管日後情勢如何,本相如何去做,也不必勞煩公主惦記!就算過幾年王上加冠親政,本相也有信心在此之前,完成著書立說!」
「呵呵~~」聞言,趙詩雨又笑了,而且這次笑容更為詭異:「那恐怕要讓相邦失望了!因為相邦,沒有這個時間!嘿嘿嘿嘿!」
「……」呂不韋被這滲人的笑,攪得心頭震顫,緊皺著眉頭,看著面露不詳的趙詩雨,就像是被痴漢盯上了一樣,心裡很是彆扭。
「你什麼意思?」被趙詩雨盯得實在是心裡發毛,呂不韋不得以出聲,沉著臉問了句。
「很簡單!」趙詩雨應聲,兩眼光芒一閃,嘴角勾勒出妖異的弧度,道:「若是讓外人知道,相邦涉足宮闈,又該如何呢?」
「!!!」呂不韋瞳孔驟縮,內心狂震,但是第一時間還是將駭然的情緒強壓了下來,面上故作鎮定,眉宇恰到好處地聚在了一起,雙眸看著趙詩雨,輕聲質疑道:「公主所言何意?不韋何曾有干涉我王家事??」
縱使內心搖曳動蕩不堪,但是呂不韋仍舊面上鎮定,不敢顯露出分毫的雜念,唯恐趙詩雨欺詐自己,更是將「宮闈之事」說成了嬴政的「家事」,意圖矇混過關。
回應呂不韋的,是趙詩雨三分戲謔七分譏諷的涼薄笑容:「相邦也太健忘了吧?前天剛剛去了趟北宮見了面太后,難道這就忘了?!」
「轟隆!!」一聲恐怖的雷鳴,炸響在呂不韋的心田。
「這怎麼可能???!」這是呂不韋的第一反應,無盡的疑惑翻湧了上來,疑惑這等隱秘之事,趙詩雨究竟從何知曉?
「究竟是誰?是誰??!!!」疑問過後,呂不韋的心中驚怒不已,盤算究竟是何處走漏了風聲,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只得在趙詩雨面前憋悶下去。
眼瞅著呂不韋的臉色陰沉似水,趙詩雨眉眼微微一冷,輕聲訴說道:「說實話,相邦的所作所為,恐怕遍溯青史,也找不出第二個!」
如果說把持朝綱,弄權作虛,溯洄歷史長河,這樣的臣子倒也不算少!但是位列人臣之極,還跟後宮太后拉扯不清的,在整個戰國以來,呂不韋還真就是獨一份!
「……」聽到趙詩雨說話,呂不韋身形一震,抬眼緊盯著趙詩雨,目中光芒瘋狂流轉,思索權衡著應對之法。
而趙詩雨,在看到呂不韋不言不語之後,便自顧自地譏諷出聲:「若說相邦把持朝政,傳出去或許只是被人詬病,讓忠君一派的臣子戳戳脊梁骨,罵上兩句!但若是,相邦跟太後有染的消息傳出去,等到那個時候,就不是臣子的辱罵了……」
「太后,身為秦王之母,宗室最高位份的主君,卻讓一介臣子染指,這讓宗正嬴洪這幫宗親怎麼看?秦王又會如何看待相邦??同朝的老臣又會如何看待相邦這個表裡不一的虛偽之人??」
「恐怕到了那個時候,相邦也看不到書成之日了,興許哪一天上朝,就會枷鎖加身,被安上一個禍亂宮闈的罪名,抄家流放!嘖嘖嘖~~」
到最後,趙詩雨仍不忘靈魂咂嘴,在這等嚴峻形勢之下所表現出的從容不迫,更是壓抑著呂不韋的內心。
背負著身敗名裂的巨大壓力,就連呂不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腦海當中亂如漿糊,根本就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當聽到趙詩雨那半威脅似的話語,呂不韋內心殺意頓顯……
「嚯~」感受到對面傳來的絲絲涼意,趙詩雨抬眉望去,迎著呂不韋殺意顯露的眼睛,滿懷戲謔地說道:「都到了這個時候,相邦還覺得殺人滅口能解決問題嗎?難不成還能把我合信商會麾下數十萬人殺個遍??就算你有這個本事,也堵不住天下人的耳朵,遮不住天下人的嘴啊~!」
「……」隨著話音落下,很明顯就能發現,呂不韋眼中的光芒立馬就暗了下來,吊著眼帘悶聲不吭。
看到這裡,趙詩雨也沒再多嘴刺激,再次發揮說客的本職,良言相勸道:「相邦應該知道,嬴政是我門下的弟子,太后早先更是我合信府上貴客,為了小政子和太后的聲譽,不到最後時刻,我都不會想要使出這一計!累及秦國宗室聲名,影響秦國在天下的威望,畢竟得不償失!」
「但是!」說著,趙詩雨神情一肅,莊重靜穆:「為了秦國萬世之基,我需要將權柄歸攏於王者一人之手!集合全國之力,完成諸多籌算!為此,不論是什麼手段,我都不吝嗇一用!也基於此,日後的秦國朝堂之上,我不允許有不同的聲音存在,這就是為何要讓相邦放出權柄,專心於著書立說的緣由所在!」
「我需要的,是一個上下同心的秦國,是一個能將全身之力凝聚於一處的秦國!」
鄭重其聲地說完這一番話,趙詩雨再度看向呂不韋,沉聲詢問道:「如此,相邦可有想通?」
「……」回應趙詩雨的,先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呂不韋重重喘了一口粗氣,想要撫慰下斑雜的內心,面上似有些不甘,聲音乾澀僵硬:「這種事情,就算從公主嘴裡說出去,又有幾人會相信?」
趙詩雨嘴角微揚,笑得不懷好意:「相邦說得對,這種事情單憑嘴上傳聞,如何能當真?況且涉及宗室名望,更不可能因為流言就懲罰相邦,否則不就是落實了傳聞嗎??」
「……」雖說趙詩雨這話里話外都順著自己的意,但是呂不韋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因為跟眼前這女人談論了這麼久,呂不韋也總結出了一點:這娘們後面肯定沒什麼好話!!
果不其然,就見趙詩雨嘴角繼續咧開,嘿嘿笑道:「空口無憑,自然不足以讓人信服,可若是有了實證呢?」
「實證?」雖然早有所準備,知道趙詩雨有後手,但是這個實證卻讓呂不韋心裡一跳,有些不知所云。
「相邦這就忘了?去年頭一回的時候,相邦一時緊張之下,自己隨身攜帶的禁步還搞丟在宮中了呀!還是我底下人心善,為相邦收起來了呢!相邦想要看看嗎?」趙詩雨的笑容,異常明媚。
「我真TM謝謝你哦!!」呂不韋內心激蕩,腹誹不止。
「再者~~」趙詩雨話音一轉,緊跟著又說道:「有些事情,相邦可能不知道……」
「以往在宮中,太后經常會熏香寧神,以助於睡眠。但是近一個月以來,太后的熏香當中添加了一些東西,當然也不是什麼害人的東西,尋常百姓家時常也都會用,有助於婦人養身、備胎!」
「……」聽到這裡,呂不韋的臉色,立馬就黑如焦炭。
「嘿嘿~~」說著,趙詩雨忍不住笑了一聲,目中帶有些揶揄,看著呂不韋,詢問道:「空口傳聞或許不貼合實際,但若是相邦一不小心搞出了什麼,到那時寡婦懷孕,相邦恐怕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嘍!」
「公主,果真是好手段!!」這一句話,是從呂不韋牙縫裡硬生生蹦出來的。
對於趙詩雨,呂不韋再次發覺自己小瞧了此女!
「過獎!」趙詩雨腆著臉笑道:「這麼說來,相邦可想通了?」
「君為刀俎,我為魚肉,哪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呂不韋自嘲地笑了聲,轉瞬之間像是歷經了滄桑,鬢角的斑斑白絲看上去更加顯眼,整個人正步入蒼老的界限。
這麼多年了,從當上相邦,再到嬴政嶄露頭角。從子楚重託,再到與王權的明爭暗鬥,呂不韋歷經了朝臣的興衰榮辱,踏足過低谷,也登上過高峰!
如今趙詩雨的鉗制,也只是這一程中所經歷過的縮影罷了……
「不過……」自嘲過後,呂不韋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看向趙詩雨道:「茲事重大,不韋需要再思慮數日,再給公主一個滿意的答覆。」
「沒關係!我不急!」趙詩雨確實不急,畢竟收攏臣民之心也需要一個過程,沒那麼快。再說了,有把柄在手,趙詩雨也不害怕呂不韋整出什麼幺蛾子!
「相邦放心,只要相邦還政於秦王,不再朝堂之上弄權,那麼詩雨的保證全都算數,相邦依舊會是大秦相邦,依舊是秦國的文信侯!」說到最後,趙詩雨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呂不韋:「只是,相邦可莫要讓詩雨等太久了!」
「不韋,謹記!」呂不韋緩緩抬起手,朝著趙詩雨一禮,神情間沉寂空洞,看不出任何情緒。
「不送!」趙詩雨執禮相對,見到呂不韋這般模樣,也就沒有再多言,一禮過後,便客套了聲,獨自一人轉身離去。
呂不韋看了眼趙詩雨離去的背影,待到身影消失於視線內,屋內一聲輕嘆響起,呂不韋癱坐在一旁,看著旁邊將要熄盡的火堆,無聲地沉默著。
相府之外,有著合信商會徽飾的馬車,啟程緩緩駛離。
馬車之內,趙詩雨把玩著手腕上的翠玉鐲,雙目放空,看向車窗之外。
相府之行,還算順遂,這也代表著,入秦后最大的問題攔阻已經解決,不枉自己近十年前的一番準備!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待到秦國朝堂之上人心歸附,便可面向天下,準備了這麼多年的謀划,終將步上正軌!
看著窗外繁華的咸陽城街道,趙詩雨心中思緒紛飛。
男人,要麼神武降世,馳騁疆場;要麼心謀詭算、縱橫官場;要麼懸壺濟世,護持鄉民;要麼權財在手,為富一方!
至於趙詩雨……嫁人為妻奉孝翁姑,相濡以沫相夫教子,或許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但是趙詩雨不願如此空度浮生,不甘於淪為平常之沫,即便淪為眾生眼中的異類,也在所不惜!
壓抑著心中那一股根本就不存在的男兒熱血,趙詩雨目光遠眺,看著主街盡頭的王宮高牆,心中暗下決定:這千古史書,定會留下屬於我的一頁!大義而又光明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