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心傷難愈
漂蕩在漫長得似乎永無盡頭的黑暗甬道裏,洛妍隻想走得遠些,再遠一些,可是,遠遠的地方,似乎總有一些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那些聲音是如此紛紛雜雜,令她茫然無措。
“洛洛,沒事了,二哥已經回來,什麽事情都沒有了。”
“洛洛,都怪三哥沒用,沒有把你早點救出來……”
“公主你醒醒啊,我們都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
“公主,你要撐住,你身體底子那麽好,一定要撐過來。”
這些聲音或者懇切,或者憂傷,或者急迫,讓她不由自主的停住了繼續向前的腳步。
然後,她聽見那個不斷重複的低聲呼喚,“洛洛!洛洛!洛洛!洛洛……”那聲音裏深入骨髓般的痛苦讓她突然覺得心疼難忍,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在一片飄忽的白色光芒裏,她慢慢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緊,有炙熱的水珠落在那上麵。
是下雨了嗎?
她皺了皺眉頭,但眼皮是如此沉重,她怎麽也抬不起來。對了,這種感覺她經曆過,在很久以前,在她記憶的開端……
“洛洛!”那熟悉的聲音裏帶著驚喜,“文大夫,文大夫你快過來看看,洛洛剛才動了一下。”
是他,是他握著自己的手呢,洛妍很想睜開眼睛,卻根本沒有辦法做到。急衝衝的腳步聲後,有人用微涼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然後翻開了自己的眼皮,眼前模糊的人臉一閃而過,洛妍不舒服的閉了閉眼。
“天哪!公主好像是要醒了!”
“洛洛!”是他帶著乞求的聲音,有一隻微微粗糙的溫暖的手在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臉頰和頭發,“洛洛!”
一點一點回到身上的力量終於讓她睜開了眼睛。那張她最想看到的臉孔就在眼前,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楚,隻是,他怎麽會變得那樣憔悴消瘦?她努力的想向他微笑,卻隻是微微張開了一點嘴,“洛洛!”他的聲音已經明顯有些哽咽,然後將頭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謝天謝地!”頭上傳來另一個聲音,洛妍這才看見文清遠,她也明顯瘦了一圈,眼圈發紅的看著自己,然後快步轉身走到門口,“快去告訴鄴王和興王,公主醒了!”
片刻之後,兩個熟悉的人影一前一後的衝了進來,慕容峻衝在前麵,站在床邊仔仔細細的看了看洛妍的臉,長長的出了口氣,“洛洛,你快嚇死我們了!”
慕容謙隨即出現在旁邊,看著洛妍歎了口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從來都神仙中人般整潔雅致的慕容謙,衣袍是皺皺的,下巴是青青的,慕容峻更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洛妍看著兩個哥哥,忍不住微笑起來。慕容峻立刻虛張聲勢的叫了一聲,“你還笑?”但眼圈不由已經紅了。
慕容謙也是雙眼潮濕,掩飾轉過頭去問,“清遠,洛洛現在怎麽樣?”
文清遠聲音有點發啞,“公主的脈象已經平穩,能醒過來,慢慢就會好起來,隻是,這次她是風寒入心,必須好好保養。”
澹台揚飛抬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洛妍,仿佛少看一眼她就會消失一樣,洛妍也凝視著他,終於努力的發出聲音,“我沒事。”嗓子嘶啞得讓她自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慕容峻笑了起來,“還嘴硬!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整整四天了?我們還以為你準備直接睡到過完年呢!”
“你們能不能,弄幹淨,睡醒了,再來看我?”洛妍的聲音依然低啞,“一個個的,都醜死了。”
一屋子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慕容峻搖頭歎氣,“還是這麽牙尖嘴利,看來腦子沒有燒壞掉,行,我也該去洗把臉換身衣服了。”他打著哈欠揉了揉自己的臉,“三哥等下來看你。”
慕容謙卻看向文清遠,“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文清遠微笑著點點頭,“我先要給公主喝一次藥,等胡纓過來我就去休息。”
慕容謙輕輕點頭,又回頭對洛妍笑道,“你還是好好管管你家那塊石頭吧,他這四天就沒離開那張椅子。”說完也走了出去。
自己居然一睡就是四天?他就守了四天?洛妍心疼的看著他,“我沒事,你去休息一下。”
澹台笑了笑,回身從小桌子上的水壺裏倒了半杯熱水,吹了幾口,又在唇邊試了試溫度,才小心翼翼的托起洛妍,慢慢喂到她嘴裏,溫熱的水流入幹澀發疼的嗓子,洛妍忍不住咳嗽起來,澹台忙放下杯子,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我沒事。”洛妍微微喘息著出了口氣,“你去休息!”
文清遠也道,“駙馬,你去休息一下,這邊有我和胡纓就夠了,你這樣,公主反而要為你擔心。”
澹台看著洛妍關切憂慮的眼神,歎了口氣,“好,我也洗漱一下,馬上就回來。”
看著澹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洛妍這才注意到這房間十分陌生,不由疑惑的問,“清遠,這是哪裏?”
“是興王府離上房最近的院子。”文清遠微笑著坐了下來,“那天興王妃和孩子們白天就喬裝被護送出了城,我也換了衣服,拿好了東西等在馬車上,就等駙馬把你救出來。沒想到比預定的時間多等了一個多時辰,裏麵還是一點動靜沒有,守門的內應也沒有送出一點信號,興王正急得不行,東華門居然開了,駙馬帶著你光明正大的走了出來,德勝還大聲說,是奉聖諭送你出來,今天的所有事情,皇上既往不咎。”
“我們當時都覺得像做夢一樣,剛剛去迎你們兩個,沒想到你卻突然倒了下去,駙馬把你抱過來的時候,你們兩個的臉色都像死人一樣,嚇得我……公主,你這次真是命大,風寒入了心脈,再晚一點,神仙都救不了。幸虧我的東西帶得齊,當時就在馬車上給你喂藥用針,稍微好點就直接來了興王府。這幾天兩個殿下一半時間都守在這院子裏,駙馬更是屋子都沒有出去過,我和胡纓還能輪流休息一下,你等下讓他無論如何也要睡一會兒。”
洛妍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一事,忙問:“天珠她們幾個怎麽樣了?”
文清遠怔了怔才道,“你放心,她們都還好,就是在宗正寺的時候,免不了挨了幾板子,行動還不大方便,如今在另一處院子裏休息,幾個人前兩天都來看過你一次,結果李媽媽太激動,傷口裂開了,我後來便沒讓她們再過來。”
洛妍看文清遠的臉色,自然知道,事情絕不是“挨了幾板子”這麽簡單,不過想來不至於有性命之憂……突然又想起了青青,心口一陣劇痛。
文清遠忙道,“你別多想,你現在這病最忌胡思亂想,你難道還想嚇駙馬和殿下們一回?這一次你會病成這樣,就是強撐得太狠了,不過也是沒辦法……如今那個穆氏已經被貶出景陽宮了,德公公也被削去了所有權柄。唉,總算清淨了。”
洛妍閉上眼睛,竭力放緩了呼吸,半天才睜開眼睛,苦笑道,“既然這樣,麻煩等下你告訴二哥三哥,穀雨韻兒黛蘭那三個丫頭,他們也不要追究了。”她們是暗衛啊,效忠皇帝是她們的本能,穀雨……她也許無法原諒這個丫頭,卻也沒有太多理由去恨她。
文清遠臉上頓時露出了頗有些古怪的神色,洛妍心裏一凜,“怎麽,她們已經被……”
文清遠忙搖了搖頭,“不是兩位殿下,黛蘭現在還是下落不明,穀雨……在宗正寺的大堂上奪刀自刎,說是忠義不能兩全;韻兒,殿下們差人去接天珠她們出來的時候才知道,她頭天夜裏也自盡了。興王殿下說,她們雖然背叛了公主,但還算沒有泯滅良心,已經讓韻兒入土為安,隻是穀雨因是誣告的首惡,到底還是曝屍了三日……”
洛妍隻覺得胸口就如被大錘砸中了一般,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穀雨慘淡的笑容和那一句“公主答應過我,無論我做錯什麽,你都要原諒我一次”,還有韻兒,她多半不是自殺,而是被滅口了,黛蘭隻怕也凶多吉少,因為她的父皇絕不會容許那個黑暗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心髒在無法控製的狂跳,她漸漸覺得眼前發黑,喘不上氣來。
文清遠臉色一變,忙搶上來伸手在她的心俞穴上用力點揉,一麵道,“公主,你快點用力呼吸,死者已矣,你再不保重自己,可對得起她們?”
洛妍閉上眼睛,配合的深呼吸著,胸口的絞痛慢慢緩解下來。文清遠鬆開手,搖頭歎氣,“公主,有些事情你還是忘記吧,如今你一定要靜心,這病已經深入心脈,若不好好保養,隻怕會有後患。”
靜心?她苦笑起來,自己的幾個丫頭,因為自己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因為那個該死的皇位,死的死,傷的傷,失蹤的失蹤。穀雨,韻兒,黛蘭,兩年的朝夕相處,她怎麽可能忘記?還有那個遇到什麽事情永遠像老母雞一樣護在自己麵前的瘦瘦的身影,她怎麽可能忘記?
這個世上,愛恨情傷,大概還能有愈合的時候,唯有用人命刻在心口的傷痕,永遠也不會有彌攏的那一天。那不僅僅是傷,還是債,還是罪。
有人匆匆的走到了簾外,輕聲的道,“小天師聽說公主醒了,說是有黛蘭奉儀的消息要告知公主。”
心遠?他怎麽來了?他怎麽知道黛蘭的消息?洛妍不由怔住了。
文清遠微微皺起眉頭解釋道,“公主昏迷第二天,小天師就過來了,當時你的情況十分危急,他卻說你肯定不會有事,還拿出了一小瓶藥,你吃下那藥到晚上果然就慢慢退了燒,他還說有事情等你醒來後要告訴你,興王殿下就讓他住下了。”
洛妍略帶急切的道,“讓他進來吧。”
文清遠點點頭,放下了床前的紗帳。
門簾挑起,心遠走了進來,他的樣子有些變了。洛妍困惑的看著他,明明還是一身白袍,明明還是漂亮得不像話的一張臉,可即使隔著一層輕紗,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似乎不再是那麽遙遠清冷,而是多了一些塵世的氣息。
文清遠看見心遠就有些不大自在,低聲說了句“我去看看藥”便轉身走出門去。
“黛蘭怎麽樣了?你怎麽會有她的消息?”洛妍還是一開口就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心遠靜靜的看著她,半響才回答,“她現在很好,你放心。我已經把她送到了很遠很安全的地方,再也不會回到京城。事實上,是她去嘉福寺找我的,求我救救她,也來救救你。我想,有一個我們一直就有的大膽猜想,已經不用你來證實了。”
黛蘭去嘉福寺找心遠求救?洛妍疑惑的看了心遠半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黛蘭的心上人,很可能就是眼前這位!或許是從上次她帶心遠去安王府那時候開始的?也好,這份癡情倒是歪打正著的讓她逃過一劫。而且,他已經知道這場莫名其妙的動蕩的真正原因了。是啊,一個人能夠在一段時間欺騙所有人,能夠在所有時間欺騙一部分人,但永遠無法在所有時間欺騙所有的人!
洛妍突然覺得心裏輕鬆了一點,好像那個沉重的秘密被人承擔去了一部分,“謝謝你,心遠。”
“先別急著謝我,雖然基本情況我們已經知道,但有些細節,你還是得告訴我,所以你要趕緊把身體養好了,我好收債。”
心遠也會開這樣的玩笑?洛妍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好。”
“你應該笑一笑,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回頭去看。不要去想,有多少人因為你而死,要想想,因為你,有多少人免於一死。因為你,你的國家終於度過了這場不測的危機,不用麵臨異族入侵、山河破碎。”
心遠的聲音裏似乎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但同樣深諳如何製造這種魔力的洛妍卻忍不住苦笑起來,“你不用安慰我,這根本就是我活這一次的責任,我可以不回頭看,可往前看呢?犯下這些罪惡的人,依然高高在上,生榮死哀,因他而死的人,永遠罪名在身,遭人唾棄,而我,還必須替他隱瞞,必須成為這一切的幫凶!我恨他!我恨我做的這件事情!可我卻沒有,沒有別的選擇……”胸口的憋悶讓她喘息得說不下去。
心遠走上一步,伸出手,又握成拳收了回去,“你有別的選擇。我再說一次,你有別的選擇!我可以告訴你,隻要你還是你,隻要你放棄不了你衡量是非善惡的這種標準,你的這種思維方式,你就一定還會遇見更痛苦的事情,但你最好記住,當你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你還可以放棄,可以離開。我會……幫你!”
“我不會離開的,”洛妍出了口氣,疲憊的閉上眼睛,“我不會離開他,我不會再讓他傷心擔心,我就算放棄自己這條命,也不會再放棄他。”
心遠的臉上微微有些僵硬,很久才緩緩道,“我知道,我一直就知道。隻是,有時候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你最好相信,有命運這回事。”
洛妍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自己跟宇文蘭珠說過,她的失敗是命中注定,自己跟永年說過,他的病是他的命,難道其實她自己的命運也早就已經注定了?難道無論她怎麽努力,也終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你現在不用想那麽多,那一天該到來的時候,自然會到來。”
“還有就是,你原來一直說讓我忘記的那件事情,我已經忘記了,你也知道,像我們這種人,那種不符合理性的感情不過就像一場感冒。不過,任務總還是要完成,我這段時間都會住在原來那個院子裏,除了你要告訴我們的事情外,你如果有別的事情沒辦法跟別人說,可以來找我。你是我們的大客戶,我不會額外收費的。”
洛妍隻能幹澀的笑上兩聲表示領情,心遠的臉上微微有些苦澀,想了想補充道,“你這場病,不妨生得久一些,起碼也要等到五月再好。”
嗯?這話是什麽意思?洛妍困惑的看著他,心遠向她點頭微笑了一下,轉身飄然而去。
直到走出房門,簾子在身後落下,心遠才鬆了一口氣,一直掛在臉色的淡淡微笑徹底的落了下來:他明明得的是不治之症,卻要告訴他唯一的那顆解藥,他的感冒已經好了,隻是因為想讓她那顆已經不堪重負的脆弱心髒減輕一點負擔……原來世界上,真的有理性無法控製的東西,原來自己也有這一天!
搖搖頭,譏諷的笑了一下,心遠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卻沒有看見,就在不遠的窗邊,澹台揚飛怔怔的站在那裏,明明是難得的晴天,陽光照在他剛剛換好的衣服上,他卻覺得全身冰涼,一直冷到了骨頭裏。
p.s.今天還會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