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前,新皇有諭,停遼東冬季獻珠。同樣在這一天,公主府所有下人都得到了一個消息:凡願意離開者,公主發還賣身契。
隻是真正因此而去無憂居的人,卻隻有一個,小廚房的甜點廚娘之一的袁大娘。
洛妍看著靜靜立在地下的袁大娘,依然是一副最平凡不過的模樣,依然是一臉木訥憨厚的樣子,三年時光似乎隻有在她的身上才不曾停留過,看了半響不由笑了起來,“袁大娘,能看見你過來真好。”
袁大娘抬起頭,臉上多少有些困惑,“公主不怪我?也不問我為什麽要走?”
洛妍搖了搖頭,“大娘幾次救我幫我,我隻恨沒有機會報答,至於原因,你若不想說,我自然不會問。我想問的隻是,你這樣走可有什麽麻煩需要我來解決?有沒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
袁大娘看著她,這個沉靜的公主已經和當初那個活潑嬌憨的女子完全不一樣了,隻是眼神依然還是那麽明亮,她不由笑了起來,“自打我被鄴王殿下給了公主您,我就是公主的人,既然公主放我走,我可以回局裏效力,也可以自己選個地方養老。如今我隻想找一個小地方,開個甜點鋪子,過上幾年普通人的生活,倒是無事需要公主費心。以前我沒有保護好公主,之後公主也不再需要我的保護,我隻能****為公主祈福,願公主事事如願,和駙馬白頭偕老。”
作為一個資深暗衛,在這次她還沒來得插手就已經結束的動蕩裏,在後來公主反複的病情和反常的舉止裏,她慢慢的猜到了這件事背後隱藏的秘密,那個讓她心灰意冷的秘密,隻是公主,這個有時候太聰明有時候又太傻的公主,她真的希望她能一生幸福。
洛妍垂眸微笑,“借您吉言。”轉身從匣子裏翻了半天,找出了她的賣身契,又忍不住問道,“大娘,我好奇多問一句,您真的姓袁?這東西對您有用麽?”
“從今天起,我就真的姓袁,以後這個世上隻會有一個開甜點鋪的袁大娘了,您說,它有用沒用?”
看著袁大娘不緊不慢離去的身影,洛妍不由笑了起來,無論如何,一個甜點鋪女老板會比一個暗衛,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甜蜜和歡笑吧?
澹台在西屋裏收拾行裝,待袁大娘走後才出來道,“洛洛,你最近做的事情實在奇怪,你到底在想什麽?”
洛妍笑著揚起臉,“沒什麽,隻是自己想過得簡單一點,也讓別人都能過得開心點。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也不等我來幫你。”
看著她重新燦爛起來的笑臉,澹台不由也笑道,“我自己收拾,隻怕還快些,這次我跟阿……我跟皇上過去,大概總要十幾天才能回來,你可要記得按時吃藥,千萬別累著了涼著了。”
洛妍依偎在他懷裏,輕輕點頭,“我會的,你也一樣。”
“嗯,我現在就去王府辭個行,然後直接去宮裏。”話雖如此,澹台卻久久沒有鬆開手,最後還是洛妍輕輕推了他一下,“還不走?”
澹台歎了口氣,低頭吻了吻洛妍的眼睛,才轉身離去。洛妍目送他走遠,不由又想到安王府如今的情形:小薛氏和澹台俊飛有了名分,自然不能在別院長住,安王在王府裏劃了院子給他們,一切開支夥食都是獨立。安王妃病好之後,終於找到了新的鬥爭對象,偏偏小薛氏和俊飛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下,不但安王一個頭兩個大,澹台揚飛也是一提起就頭疼。
洛妍自然更是有多遠躲多遠:上次的事情雖然解釋清楚了,但她現在已經是貨真價實的“三年無所出”,安王妃每次見到必要含沙射影,而澹台揚飛一聽到這話必會生氣,他一生氣王妃必然動怒……想起每次的那通兵荒馬亂,洛妍隻能歎了口氣,不願多想,換了衣服起身到了前院,把晏柏雄召進來,商量了一下擴大義學和榮養院的事宜。
兩處合適的地方晏柏雄都已經買下,而這兩處日常開支的銀子,從這個月起,洛妍沒有再從報紙的盈餘裏撥,而是以義學和榮養院本身的名義存了兩筆錢在飛字號的銀行裏,由銀行將利息按月直接劃給兩處。兩筆錢自然不是小數目,洛妍卻都是自掏的腰包。
一應事務剛剛商量完畢,小蒙卻笑吟吟的托了個紙包進來,“公主,你的栗子糕,駙馬爺沒時間送過來,讓我家那位特意送過來的。”
洛妍一怔,不由也笑了:今年的新栗子已經出來,每次從安王府回來的路上,澹台都要帶兩塊栗子糕給她,沒想到今天這樣的忙碌中他還記得。
眼見時辰不算早,洛妍索性和小蒙一起走了回去,吃了四菜一湯的簡單午飯,又歇了午覺,才把天珠叫進來,看了她盤點的小庫房的冊子,挑了些精細珍貴之物,給宮裏的皇太妃和皇後送去。
皇太妃段氏如今還住在宮中,慕容翔還小,要等十六歲才能出宮開府。慕容峻對段氏一直尊敬,自然處處厚待。洛妍最近見著她,倒覺得她比父皇在世的時候似乎更從容開朗了些。有一次和她一道收拾書房的時候,段氏卻撫摸著一本《漢武帝傳》出神良久,洛妍問她想什麽,她脫口道,“我一直害怕,自己會是鉤弋夫人的結局。”
洛妍心中劇震,走上一步握住她的手,兩人相對無言良久。
一直忙到斜月東升,洛妍才歇了口氣,看著桌子上那熟悉的紙袋,心裏不由變得暖暖的,讓人拿到小廚房裏重新熱了,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來。往常吃栗子糕,都是澹台陪著她吃,他會靜靜的坐在一邊,目光溫柔的看著她……如今一個人吃著,似乎味道都要差上很遠。吃了兩口,洛妍便放到一邊,讓人進來伺候她洗漱。
水盆剛剛端來,洛妍突然覺得胃中一陣翻滾,低頭就吐了起來,胸腹之中一陣陣的絞痛越來越厲害,等到胡纓聞訊趕到的時候,她吐的已經變成了大口大口的鮮血……
仿佛突然出了故障的電視機,在一片雪花狀閃爍的空白後,洛妍慢慢聽到聲音,是有人在哭……她努力動了一動,哭聲停止,變成了文清遠聲音嘶啞的低呼,“平安,平安!”
終於能夠睜開眼睛時,洛妍意外的看見了雙眼紅腫得猶如兩個桃子的文清遠,然後是臉色慘白的慕容謙,昏迷前發生的一切慢慢浮上腦海。看著二哥慘傷的眼神,清遠前所未有的失控淚水,她慢慢的了悟的微笑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還有,多少時間?”
文清遠和慕容謙對視一眼,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驚愕和慘然,洛妍聲音微弱,笑容卻很從容,“不要瞞我,你們騙不了我的。”
慕容謙閉上眼睛,隻覺得心頭劇痛難忍,“是安王妃身邊的蕭婆子!她被安王妃派到宇文府的時候,被宇文蘭珠收服了,又是看著宇文蘭亭出生的,所以恨透了你。她精通藥理,以前安王的腿,後來宇文蘭亭的藥,還有雲峰那一次的毒,都是她弄出來的。”
“這一次,她發現揚飛每次都會給你買栗子糕,就自己買了兩塊,留了那包裝,又跟安王妃說,既然你不肯吃送子神水,就把求子的香灰揉一點進栗子粉裏,做兩塊求子的栗子糕讓你吃,做的時候加的卻是……毒藥,做好了就包在那家的紙袋裏,揚飛以為是府裏特意去買的,順手就讓人送回來了……”
蕭婆子……就是那個總是在安王妃身邊,她卻從來沒有留意過的婆子?洛妍簡直想撫額哀歎:太諷刺了!她經曆了那麽多大風大浪,怎麽最後會栽在一個路人甲的手中?隻是該路人甲,“她為什麽,會等到今天?”
自從安王回府,她去安王府的次數雖然不多,還是很有幾次的,蕭媽媽完全有更好的機會下手。
慕容峻歎了口氣,聲音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涼,“她說她恨你,她也恨辜負了宇文蘭亭又抓了宇文蘭珠的揚飛,她不但要你死,而且要你死在他手裏,才算是徹徹底底的報了仇。”
洛妍不由慘然一笑,這位蕭媽媽,真是,夠狠!她忍不住看向文清遠,“清遠,你跟我說實話,我還能有多長時間?”
文清遠的眼淚又下來了,“我不知道,平安,我真的不知道,這次的毒藥太霸道,你雖然吃得不多,又立刻吐掉了大半,但是你本來就有心疾,這樣一來……我不知道!”文清遠終於痛哭失聲,她一直自負醫術無雙,可是,這一次,她卻找不到辦法來治好洛妍已經被風寒和毒藥先後侵入而毀掉的心脈。
慕容謙也捂住了臉,修長的手指不住的顫抖,“洛洛,是二哥沒用,我做了這麽多年,卻沒有發現這樣的一個人,二哥該死……”
洛妍的眼睛也慢慢濕了,比起死亡來,她更怕的是看見他們這樣的傷心,還有揚飛,以後他怎麽能夠接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事實?這對他太殘忍……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這樣……也許,還有辦法。”
慕容謙和文清遠都期待的抬起了頭,洛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把小天師請過來吧。”
…… …… ……
走出營帳,澹台揚飛望著外麵隨風起伏的草原怔怔的出神,這一次與女真部落重新簽訂盟約,算得上是一切順利。拚刀槍拳腳,拚酒,他都沒讓那些女真勇士占了半點便宜,越是如此,那些莽勇漢子倒越是服他,如今看見他都是“澹台大哥”“澹台兄弟”的一通亂叫。
按說,他也是更喜歡跟這種痛痛快快的人打交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他心裏卻總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茲事重大,他早就忍不住跑回京城了……唉,不知道洛洛怎麽樣了?
突然間,遠處似乎有快馬狂奔過來,澹台心裏一緊,回頭去看,隻見一位信使已經騎馬直入營帳區,到中心大帳前才翻身下馬,然後就連滾帶爬的衝了進去。
澹台快步走了過去,走到離帳十幾步的地方,不由又停下腳步:阿峻現在是皇上了,他不能未經通傳就闖進他的大帳裏去,隻是……出了什麽事情?正想得出神,突然聽見大帳裏麵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巨響,似乎慕容峻在狂怒的砸著帳篷裏的東西。澹台不由困惑的站在了那裏。
足足過了兩刻多鍾,良公公滿臉狼狽的從大帳裏走了出來,一眼看見澹台揚飛,忙叫道,“澹台將軍,皇上召你進去。”
澹台揚飛快步走了進去,卻見帳篷裏一片狼藉,能砸碎的東西幾乎全部粉身碎骨,而慕容峻臉色陰沉的坐在椅子中,一隻手甚至還在流著血,他卻理都懶得理。看見澹台揚飛進來,慕容峻的眼中更是冒出了無法抑製的狂怒,半響才咬著後槽牙慢慢道,“你幹的好事!”
澹台揚飛怔住了,慕容峻的聲音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母親身邊的蕭氏是宇文蘭珠的人?你走的時候,給洛洛的那糕點裏,就被她下了毒藥,而且是當著你母親麵下的,說是送子的香灰?”
澹台揚飛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洛洛呢?她怎麽樣了?”
慕容峻閉上眼睛,心裏就像刀割一樣疼,洛洛,他最疼愛的妹妹,在這世上居然隻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了……可是,她想的,求的,居然還是要瞞住這個混帳!居然是不要追究他的母親!
看著慕容峻的表情,澹台揚飛隻覺得心髒幾乎都不跳了,卻聽慕容峻終於慢慢道,“還好,洛洛沒吃兩口……隻是,吐了一夜,已經緩過來了。”
澹台揚飛鬆了口氣,這才覺得雙腿發軟,背上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
慕容峻睜開眼睛,看著澹台揚飛的表情,隻覺得牙齒都快咬碎了,但想起洛洛那滿紙的懇求,終於還是冷冷的開口,“澹台揚飛,雖然說不是故意,但這不是你母親第一次算計洛洛,也不是你第一次傷她,我不知道再把洛洛交給你,你們母子還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看在你我這些年的情分上,看在你這些年來的功勞上,這一次我可以饒了你母親,但一回京城,你和洛洛,必須立刻和離!”
澹台揚飛不敢置信的愕然抬頭,脫口道,“阿峻!”
“叫朕皇上!”慕容峻暴怒的站了起來。
澹台揚飛怔怔的看著他,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朋友的氣怒之語,而是皇帝的雷霆旨意。可是,和洛洛和離……他怎麽可能做到?就算殺了他,他也做不到!
恨恨的喘出幾口粗氣,慕容峻坐了回去,看著澹台冷峻而決絕的臉,半響才緩緩開口,“你自己想一想,洛洛嫁給你這三年,你都做了些什麽?你母親都做了些什麽?你怎麽能保證,以後不會再出以前那樣的事情?洛洛是怎麽樣變成現在這樣子的?這樣下去,對她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你若還有一點心疼洛洛,你就放手,讓她好好過幾天清淨日子……”
慕容峻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聲音裏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蒼涼——即使殺了眼前這小子又能怎樣?要緊的是,他必須把事情瞞過天下人,也瞞住這小子,這是洛洛的心願,無論如何,他當哥哥的,要幫她完成。
澹台揚飛怔怔的站在那裏,三年來的一幕一幕在腦子裏流過,得知他娶了宇文蘭亭後病倒的洛洛,被宇文蘭珠找上門去受辱後逃離的洛洛,在母親天天不讓自己回府時沉默的洛洛,自己不知節製的索求後臉色蒼白的洛洛,還有如今那個在夢裏也緊緊皺著眉頭的洛洛……阿峻說得對,自己不配當她的丈夫,自己給她帶來的終究是痛苦多於歡樂,傷害多於保護!
仿佛心裏有什麽東西在灰飛煙滅,他極慢極慢的跪了下來,“臣,遵旨!”
“嗯,你們和離之後,我還有一件事情交給你做,算是給你一個機會贖過。吐蕃有消息傳過來,鄴王的那位吐蕃側妃的仇家去年已經死了,她早就表示過,希望能回到兄長身邊,你就擔任護送之責,將她安全送到了再回來吧。”
吐蕃路途遙遠,當年慕容謙隻是在去吐蕃的半路上迎親,來回就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沒想到那吐蕃公主人還沒到京城,她的父王就在叛亂中被殺了,這樁婚姻立刻成了雞肋。好在這位公主另有心上人,對正妃變側妃也無所謂。如今她要走,自然是皆大歡喜。隻是要澹台揚飛把她送到地方再回來,卻完全是洛妍的主意:讓他出去一年多,等回來時再知道消息,應該能夠平靜一些。
洛洛為這小子想得還真是周到,她對所有的人都想得很周到,隻是她自己……慕容峻神色慘然的揮了揮手,“你出去吧!”
澹台揚飛依然雕塑般的跪在那裏,慕容峻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見了,卻無法明白他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他也沒有看見,慕容峻已經無法自控的轉過身去,用手緊緊的捂住了眼睛。(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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