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節分道揚鑣
“玄德叔,我沒有強詞奪理。”孔明努力地維護著自尊,“那些陪葬品,哪一樣不是民脂民膏?與其讓它們沉睡在地下,為何不能讓它們重見天日,繼而被用在老百姓的身上?那些奇珍異寶放在墳墓裏永遠不見天日,那它們跟石頭泥土還有什麽區別?取出來,卻能救人啊!可以買糧食,救活很多即將餓死的人,可以買衣服,救活很多在冬天即將凍死的人,還可以……”
“荒謬!”劉備的情緒險些失控,他斬釘截鐵地道,“身為漢室臣子,豈能盜掘漢室皇陵?如此勾當,隻有亂臣賊子才會幹出!孔明賢侄!你實在太過分了!”他深深地感到悲憤交加。
“玄德叔!”孔明急切地爭辯道,“天下大亂,禮崩樂壞!各地無不賊寇蜂起,匪盜橫行!亂世之中,那些皇陵哪裏還能保得住!就算我不挖,也會有別人挖!董卓已經挖了,接下來,肯定還會有下一個董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些皇陵正因為裏麵有奇珍異寶,所以才會惹來無妄之災!既如此,我小心翼翼地取走了,不破壞皇陵,如此,反而還能保得逝者安寧!”
孔明說的是實話,董卓已經挖了,就算他不挖,接下來還有曹操。如果說董卓是盜墓賊,那麽,曹操簡直就是專業盜墓的鼻祖,他把這種事都搞得職業化了,為了彌補軍餉軍資不足,他特地設立了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軍職,專門挖掘大墳,盜取陪葬品。毫無疑問,那些還沒有被董卓挖開的皇陵,如果孔明此時不挖,以後也會被曹操挖掉。
劉備真的要勃然大怒了,他發現自己明明義正言辭,孔明卻沒有任何羞愧、心虛、膽怯、慌亂、內疚,反而還在強辯、狡辯、詭辯,並且還振振有詞。在深深地吸口氣後,劉備眼神深邃地看著孔明,沉聲問道:“孔明賢侄,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大漢子民?”
“當然。”孔明昂然正色。
“那你為何對漢室如此不敬?”劉備的聲音愈發地沉重,也愈發地嚴厲。
“我哪裏對漢室不敬了?”孔明反問。
“盜取皇陵!褻瀆皇綱!”劉備怒不可遏,“還有,洛陽是大漢國都,你卻把它送給曹操?孔明賢侄,到底是誰給你這麽大的權力?”
孔明平靜地道:“這是因為天下大亂,天災人禍不斷,無數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曝骨履腸,我有心拯救越多越好的黎民百姓,奈何我能力有限,沒有那麽多的錢糧,在迫不得已之下,我取走了皇陵裏的那些原屬於天下蒼生的民脂民膏,用於救國救民,並且,我沒有破壞皇陵,更沒有做出任何褻瀆不敬之舉。我相信,高祖皇帝在上,他也會允許我這麽做的,難道,寧可皇陵裏堆滿了奇珍異寶,卻視而不見人世間餓殍遍野嗎?至於洛陽,我們把它從賊軍手裏奪回來,又不能久留在此保護它,我自然隻好把它交給可以久留在此以及保護它的人了,否則,洛陽的百萬老百姓怎麽辦?”
劉備的臉色變得陰沉無比:“孔明,你可知你說的是不忠不義、無君無父之言!”他沒有稱呼孔明為“孔明賢侄”,而是直接指名道姓了。
孔明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他隻能正麵回擊劉備:“我說的是聖人之言。”
劉備怒極反笑:“敢問,是哪位聖人說臣子可以盜掘皇陵的?孔子?”
孔明道:“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老百姓是大漢朝廷的根本,如果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大漢朝廷還如何維持下去?為了挽救老百姓,在非常時期使用非常手段,也是迫不得已的、值得理解的,否則,為了所謂的皇綱卻不管蒼生死活,豈不是本末倒置?”
劉備的臉色猶如一塊黑色的寒冰,他緊緊地看著孔明,聲音不高但語氣有力地道:“孔明,你到底是為了匡扶大漢,還是為了你自己的野心私欲?”
孔明感到有些心酸,他回答道:“匡扶大漢的根本是讓越多越好的大漢子民可以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有田耕,不受賊寇匪盜的侵害,這是最重要的,因為老百姓就是大漢朝的根本。大漢朝如今搖搖欲墜,我等想要匡扶大漢,就要從根本著手,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的太平生活,如此,大漢朝自然轉危為安、化險為夷。”
劉備的臉上五官慢慢地繃緊:“你錯了,大漢朝之所以搖搖欲墜,老百姓之所以過不上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的太平生活,根本原因是太多的人懷有私欲野心,成為禍國殃民的賊寇匪盜,董卓就是最好的例子,袁紹、袁術等人也是一樣,隻不過,董卓已經圖窮匕見,袁紹、袁術等人還未露出真實嘴臉,還在像篡漢前的王莽那樣偽裝成大漢忠良,也許……”他頓了頓,說出了幾個沉甸甸的字,“也包括你在內。”
“混帳!”褚燕大喝一聲,“劉備!你胡說什麽?”他把右手放在腰間佩刀的刀柄上。
“放肆!”關羽、張飛一起喝道,兩人同時拔出佩刀、齊齊上前,護在劉備跟前。
典韋、臧霸、褚燕一起拔出佩刀,齊齊上前,護在孔明跟前。
雙方拔刀相向、怒目相視,現場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
孔明覺得眼前這幕畫麵簡直有些如夢如幻,他從來沒想到,自己和劉備竟然會拔刀相向,一股無力感、悲涼感、恍若隔世感湧上他的心頭。
孔融驚得手足無措,同在現場的宗寶也是呆若木雞。
孔明覺得自己的的心髒不停地向下沉,沉進了冰窟窿裏,他隱隱地覺得自己有點過火了,劉備斥責他,他感到不服氣,於是進行了伶牙俐齒的回擊,反而讓劉備愈發地惱怒憎惡失望,此時仔細一想,他暗叫不妙、暗暗叫苦,他這麽做等於一下子把他和劉備的關係推進了深淵,他應該冷靜一點、理智一點、克製一點,應該“理解”劉備,畢竟,劉備的思維方式跟他的相隔將近兩千年。感到後悔的孔明急忙進行彌補並且緩和氣氛:“你們幹什麽?”他對典韋三人斥責道,“都是自家人,怎麽可以同室操戈?快把刀收起來!”
褚燕怒道:“少公子!是他們先拔刀的!”
“收刀!”孔明低喝道。
典韋、臧霸、褚燕一起慢慢地收刀回鞘,但三人的右手都緊緊地握著刀柄,關羽和張飛也慢慢地收刀回鞘,但二人的右手也都緊緊地握著刀柄。現場的劍拔弩張氣氛沒有任何減緩。
“玄德叔……”孔明艱難無比但發自肺腑地道,“我跟你一樣,矢誌於匡扶漢室,隻不過,我的一些理念、我的一些做法可能讓你一時難以理解,但是,我們是誌同道合、殊途同歸的……”
劉備轉過身,看向殿外,不再看孔明,他抬起手,示意孔明不要說下去。“孔明,你我根本就是道不同。”劉備語氣冷淡地道,他的聲音就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如果你真是想要匡扶漢室,那你必然會敬畏皇綱、尊奉天子,絕不會做出如此褻瀆皇綱、欺君罔上之舉。哪一個忠臣會去盜掘帝室皇陵?你的行為,完全說明一件事,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尊奉漢室的。你孔家也是世受國恩、世食漢祿的,你卻如此回報漢室,其心可誅!孔明,你我既然道不同,自然不相為謀,我也以與你為伍而感到恥辱。”
孔明感到天旋地轉,心裏的一座大山一下子轟然倒塌了,他用連自己都感到縹緲的語氣開口道:“玄德叔……”
“夠了,”劉備目不斜視地看著殿外遠處,“孔明,我沒有你這個侄,你也沒有我這個叔。”
“玄德!玄德啊……”孔融勉強回過神來,他慌忙上前,“你這是何必呢?肯定是有什麽誤會吧?明兒畢竟年幼,做事自然沒輕沒重的,你多多地擔待他,你幫我一起教訓他,讓他改邪歸正、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年幼?”關羽聲音不高、語氣緩慢地道,“孔國相,未必吧?你這個小兒子可是世所罕見的神童,別看還不到十歲,但腦子比你我都要精明呢!”
“二哥說得對!”張飛甕聲甕氣地道,他看向孔明、典韋、臧霸、褚燕,“虧我老張以前一直把你們當成跟我還有我大哥、我二哥一樣想要匡扶漢室的忠義之士,萬萬沒想到,你們竟然幹出這麽齷齪不堪的勾當!一邊口口聲聲說要匡扶漢室,一邊卻悄悄地盜掘漢室的皇陵,我呸!”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大哥,有人早就說過了,孔明這小兒目生雙瞳,分明就是第二個王莽,天生的逆反胚子!”——張飛此話在無意中透露了劉備的某種非常微妙、非常複雜的心病,那就是孔明天生異相、雙目四瞳,這種異相被視為“帝王之相”,上一個長著雙目四瞳的人正是在兩百年前篡漢的王莽。劉備姓劉,是漢室宗親,他自然希望這天下永遠姓劉,因此,他對孔明這種“天生反骨的人”具有著很大的敏感,多多少少地有些先入為主。
孔明長著雙瞳,就跟司馬懿可以“鷹視狼顧”或者有的人長著六指一樣,本來隻是一種生理特點,卻導致他天生地被人猜忌,哪怕他明明是清白的,也會被人認定“是在進行偽裝”。
聽到張飛此話,典韋、臧霸、褚燕一起大怒並且一起把右手放在佩刀的刀柄上:“張飛!你在胡說什麽?”
張飛環眼圓睜地怒喝道:“幹什麽?想打?”他霍然拔刀。
典韋三人也霍然拔刀。典韋和張飛隨即刀鋒相撞,在一道清脆響亮錚鳴的金屬斷裂聲中,張飛的佩刀被典韋的佩刀幹脆利索地劈得兩斷。典韋的佩刀是杜譽在董卓寢室裏拿走的那把全長三尺餘、造型古樸無華、十分沉重、通體烏黑的寶刀。杜譽把此刀敬獻給了孔明,孔明將其賞賜給杜譽,但杜譽覺得此刀分量過於沉重,不夠輕便靈活,推辭了,因此被孔明轉而賞賜給了力量超群的典韋作為其佩刀。經過檢驗,此刀十分鋒利,堪稱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你們都給我住手!”孔明嗬斥一聲,他看向劉備的背影,心酸苦澀無比地道,“玄德叔,你是不是覺得我已經無藥可救了?”
劉備沒有理睬孔明,他對孔融行了一禮:“文舉公,感謝你這幾年對我兄弟三人的照顧,多謝了,劉備銘記在心、沒齒難忘。劉備棄官而走,給你帶來什麽麻煩,還望你能海涵見諒。”他的意思很清楚,魯國國傅,他撂挑子不幹了,根本不會回魯國了,與孔融、孔明分道揚鑣。
“這……”孔融愈發地手足無措,“玄德,玄德啊,你聽我一言可否?”
劉備看向關羽、張飛,微笑道:“二弟、三弟,我們走!對了,記得把我部兵馬都留下,那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要。”說完,他大踏步地走出了殿外,始終沒有回頭看孔明一眼。
關羽和張飛大步地跟著劉備一起離去,跟他們一起走的還有周倉、杜遠、廖化。裴元紹戰死後,關羽和周倉已經把他的遺體帶了回來,孔明會把裴元紹的遺體帶回魯國安葬,畢竟,裴元紹在戰死時還是魯軍的一員。
孔融呆呆地看著劉備、關羽、張飛的背影,良久後,他長長地歎息一聲,轉頭看向孔明。
孔明木然地站在原地,他感到頭暈目眩:完了!輔佐劉備奪取天下的計劃徹底地泡湯了!
孫堅走了,曹操走了,劉備也走了,但劉備的走跟孫堅的、曹操的走是兩碼事。一時間,洛陽一帶隻剩下了魯軍一家,十八路諸侯各奔東西,頗有一股人走茶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