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回家
十分鍾後
司匡喘著粗氣,握緊雙拳,迎著暗紅色的夕陽,走在回家的路上。
落日餘暉撒在身上,把他陰沉的臉色,血紅的雙眸渲染得格外恐怖。
粗麻布袖子包裹著的手臂,早就凸起一根又一根血管。
太陽穴上也鼓出來幾根青筋。
他身上的怒火好像實體化了,化作一隻巨大的火紅色獅子。
獅子鬃毛炸裂,利爪抓地,仰天怒吼,響遏行雲。
衡胡牽著勞累的馬,邁著小碎步,緊跟其後。
他感受著凝固沉悶的氣氛,不敢吭聲,隻能左看看、右望望,觀察情況。
夕陽落下,給大地上茂盛的雜草最後一絲溫暖。
暗紅色的陽光灑在道路兩側剩餘地斷壁殘垣上。
經過反射,這股餘留的陽光緊緊地揪住了二人的心髒。
淒涼景象,映入二人雙眸。
數十座用石塊壘成、以泥土粘合、茅草覆蓋的房屋,被人無情的推倒。
茅草與碎石、斷裂的木頭混合在一起,不給地麵喘息的機會,惡狠狠地壓在上麵。
木製房梁、家具等,在這片廢墟下若隱若現。
還有幾座廢墟上,殘留著零零星星的火光,冒著一縷縷柔弱的黑煙。
原本居住在裏麵的人,渾身灰塵、身帶血跡,躺在廢墟外。
他們盯著被摧毀的房屋,兩眼無神,一動不動,精神恍惚。
臉上的淚,早就幹涸了。
隻有長長的淚痕,還留在滄桑的麵龐。
北風蕭蕭。
淒冷的風從西北呼嘯而過,對這群衣著單薄的人施加二次傷害。
司匡看得越多,瞳孔周圍的血絲增加得越多。
最後,他氣的渾身發抖,聲音都跟著發顫。
“回來晚了。”
衡胡用上齒含著下唇,欲言又止,“司公……”
“大母、小妹還在家中!希望她們沒事。”司匡停下沉重的腳步,轉過身,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用低沉沙啞的聲音邀請,“衡兄,先跟小弟回家。”
“諾!”
……
司匡領著衡胡,沿著泥濘的道路又向內走了三、四分鍾。
最終,在夜色徹底降臨之前,成功到達了家門口。
原本聳立在此的那尊破爛的草房已經徹底不見了。
它倒伏在塵土之中,曾經受庇於其下的一切都在坍塌中遭到毀滅。
一大片帶著火星的黑色廢墟將這裏徹底掩埋。
黑色的小顆粒彌漫在空氣中,帶來了燒焦的塵土味。
廢墟內,碗、釜、都,都碎成了渣,攪拌在硬邦邦的泥土塊中。
案幾、床等木製家具,或壓成了碎片,或燒成了黑灰,不見蹤跡。
黑乎乎的碩大房梁,像一座墓碑,孤零零的壓在廢墟頂部,使人透不過氣來。
房梁骨架上黏著的幾根燒了一半的稻草,像是祭奠時候的紙錢,跟隨冷風晃動。
淒慘,悲涼,籠罩了曾經的安寧祥和之地。
司匡眼眶泛紅,歎了一口氣。
雖然他在這裏麵住了一天不到,但是原主人可是住了整整十六年。
這積壓在記憶深處的十六年情感,短時間內是不可能泯滅的。
他受到了影響了。
淚水在眼眶內打轉,但未落下。
“司公,快看那裏!”衡胡驚呼一聲,指著距離此處大約五米的一顆老槐樹。
黑色夜幕下。
司田氏與司狸兒,二人正裹著同一條單薄的被褥,倚著樹幹,閉目小憩。
二人頭發亂蓬蓬的,臉上沾滿了黑灰,粗麻布的衣服上還殘留著些許暗紅色血跡。
司匡見狀,神經繃緊,急忙跑了過去。
蹲在地上,聲調顫抖,呼喚!
“大母!”
“小妹!”
“嗯?”
司狸兒被呼喚聲擾醒了。
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揉了揉視線模糊的眼睛。
“大兄?”
“是我!”
“大兄!”司狸兒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驚呼。“大兄,你回來了!”
霎時,熱滾滾的淚珠,像是長江附近五六月份的梅雨似的,掉個不停。
見家中依靠來了,她猛地撲進司匡懷裏,放聲大哭,聲音委屈。
“大兄,嗚嗚嗚嗚……”
“今日上午…那群…那群惡徒,又來了。”
司狸兒眼眶通紅,梨花帶雨,淚珠將臉上的塵土衝開,在麵龐上留下了兩道黑色的灰痕。
她抬起頭來,一邊哭泣,一邊用手比劃。
“他們這一次帶了很多很多人,拿著很多很多武器。”
“刀、劍、弓、槊……還有一種我不認識。”
“裏長、亭長領著數十位鄰家兄長拚死抵擋,奈何寡不敵眾,被打成了重傷。”
“這群人每家每戶扔下十錢後,用車運走了大家囤在地窖中的糧食,還一把火燒了大家的房子。”
“李三叔家那位七十歲的老翁原本在休息,被那群人強行架出來後,放火燒了家。”
“嗚嗚嗚嗚……大兄,狸兒沒用,沒有保護好糧食,嗚嗚嗚嗚。”
司狸兒說得越多,哭得越厲害。
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嚴重的創傷。
司匡強顏歡笑,拍打著小妹的後背,“好了,不哭,糧食沒了就沒了,人沒事就好。”
“嗯,”
司匡把視線投向一旁依舊在睡覺的司田氏,輕聲詢問,“大母情況如何?”
司狸兒一下子捂住小嘴,有些懊悔。
她壓低聲音,柔聲道:“大母受到了驚嚇,一個時辰之前,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司匡鄭重的點了點頭。
見二人沒有生命危險,他長舒一口氣。
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破房子沒了就沒了,大不了把人接到稷下,向儒家借間屋子。
他的目光放在司狸兒與司田氏衣服上幹涸的暗紅色血跡上,“身上的血跡是怎麽回事?挨打了?”
“沒有,這是鄰家兄長們的血跡。”司狸兒低著頭,“兄長們受傷之後,大母領著我,挨家挨戶幫人包紮止血,忙乎了好長一陣子。”
“有多少人受傷了?”
“四十多個……”
司匡眼中閃過一抹猶豫,“那……有人因此身亡嗎?”
“有。”司狸兒咬著嘴唇,神情低落,點了點頭,“村頭的張叔……鐵匠鋪的牛大叔……以及李二叔……他們在械鬥的時候,被活活打死了。”
“莫要傷心,此仇,大兄必報!”
“大兄,還有一件事……”
“什麽?”
“那群人把我們的糧食搶走了之後,還抓走了二十多個人。”
司匡臉色陡然黑了下來,比夜色還要黑。
冰冷的聲音,蓋過了吹來的風,讓一旁的衡胡感覺掉進了冰窟窿似的。
“抓人?”
“嗯!”司狸兒點了點頭,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好像是當壯丁…又或者,當家奴。反正被抓的人家,房子都沒有被燒,還多留下來三十錢……”
司匡站了起來,目光森然。
他望著一旁不知所措的衡胡,義正辭嚴地說道:“衡兄,可否將佩劍借吾一用?”
“司公,你這是打算……”
“殺賊!”
衡胡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捂住自己的佩劍,“別!司公冷靜啊!”
“冷靜?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如果是褚大在此,定然會借劍於我!”
衡胡被氣勢所逼,向後退了一步,暗道一聲:“廢話!”
公羊學派那群人的性格,他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有仇必報,三世不晚!
國仇?
九世可矣!
司狸兒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牽馬人,好奇地問道:“大兄,這位兄長是……”
“哦,還未問候。”衡胡急忙放下韁繩,拱手作揖,謙謙有禮,“儒生衡胡。”
司狸兒瞪大了眼睛,欣喜地問道:“儒生……你是儒家的人?”
“正是。”
“大兄,衡兄跟著你回來,難不成,你加入儒家了?”
司狸兒笑嘻嘻的,臉上的悲傷一掃而空。
她把目光投向司匡,滿目期待。
司匡後退兩步,雙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還有一些不知所措,“沒有。我就是去和諸子百家友好交流了一天。”
陡然間,衡胡額頭上多了幾道黑線。
默默地低下了頭。
友好交流?
好家夥!
我得虧聽清楚了。
你把砸場子叫友好交流?
一時間沒忍住,他用右拳抵著嘴巴,在一旁猛地咳嗽幾聲。
“咳咳咳!”
司匡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眼珠子向右一瞅,“怎麽,衡兄還想再來一次友好交流?”
“不了。”衡胡瘋狂地搖搖頭,臉上寫滿了拒絕。
“那你咳嗽什麽。”
“嗓子不舒服。”
“好吧。”司匡點點頭,表示理解。
隨後繼續說道,“小妹,稷下的諸子百家人數很多,等報了仇,大兄帶著你還有大母,去參觀參觀。”
“好!”司狸兒高興地拍拍手。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麽似的,好奇地問道:“聽聞儒家山東有一位大儒,好像是蘭陵人,叫褚大。大兄,你去稷下見到他了嗎?”
“呃呃呃,見過了。”
“那你和他交流儒家經典了嗎?我之前聽裏長說,懂得儒家典籍的人,有機會做官呢。”
司匡想了想昨日的情況,模棱兩可地說道:“應該算交流了吧,受益良多。百家諸生,學問甚高,為兄收獲不小。”
“咳咳咳!”
衡胡又在拚命的咳嗽。
“衡兄,這次又怎麽了?”
“沒什麽,幼時的咳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