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長安(一)
夜
皎潔的明月撒在了長安城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經過反射,地麵像是積了一層水似的。
一隊又一隊握著長槊、穿著紅色甲胄、戴著黑色盔纓頭盔的士卒,舉著火把,行走在黑暗中。
洛城門
一個騎著馬,風塵仆仆的人影,給守衛遞了一塊傳信。
不一會兒,在兩個騎馬的甲士的護衛下,他向城中馳去。
……
兩個時辰之後
董仲舒穿著樸素的儒服,緩慢地走到了院子當中。
他微微側身,慢慢地眨了眨渾濁的雙眼。
抬起右手,輕輕地將額前的白發撥開,滄桑的目光,聚集在遠處高聳的未央宮宮闕之上。
他的左手裏抓著一份帛書。
一份剛剛從稷下送來的帛書、一份由老夥計親筆書寫的帛書、一份關乎儒家未來七十年的帛書!
董仲舒雖然已經老了,但是,因為平時無事,經常鍛煉的緣故,力氣卻沒有減少多少。
那副年邁的身軀,不斷地顫抖。
他握緊左拳,任由指甲將帛書戳破。
上麵的內容他已經閱讀完了。
大體的內容,也已經了解透徹了。
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公羊學派,死保司匡。
雖然與胡毋生相隔千裏。
但是,早年的交情,讓他異常了解這個老友的性格:沉穩、莊重、喜歡做學問。
論心境,整個大漢,那位老友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這是諸子百家公認的!
哪怕向來與儒家不和的黃老學派,也承認這一點。
自己正是在好友這種絕世而獨立心境地影響下,當年才有勇氣,對諸子百家宣戰。
如今,一向做事沉穩的老友,竟然願意用一生的努力,換一個年輕人的存活。
讓他深感意外。
不過,當回憶道帛書中那篇大學之道的時候,董仲舒又一下子釋然了。
沒想到這世間竟然還存在對儒學研究如此透徹之人。
正如老友胡毋生信中所言:大學之道蘊含之至理,宗師不能增刪半字,哪怕聖人親至,也隻能拱手稱好。
原本不信。
當閱讀完之後,他徹底信了!
能作出這篇文章的人,可稱宗師!
這得對儒學有多深的理解?
哪怕是自己……也寫不出這種文章。
大學之道可謂是打破了儒家各學派的界限,不足千字,卻貫穿了整個儒家,連接了天下儒生。
這種能夠影響整個儒家的文章,在儒家傳承的幾百年裏,都可謂是鳳毛麟角。
哪怕是戰國諸子,也不過如此了!
董仲舒仰著頭,臉上的蒼老的皺紋,變得更明顯了。
他用右手握著左手手腕,雙手自然放在身前。
望著天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開心地笑了。
冥冥之中,他好像從手上這篇文章中,看到了數不清的影子。
好像稷下最後一任祭酒的影子、好像看到了宗師子輿的影子、好像看到了大儒子思的影子,好像看到了大儒曾參的影子、好像看到了亞聖顏回的影子……
最終,好像看到了孔父的影子。
儒家四百年來,能做到承上啟下的文章,唯此一篇。
董仲舒沒有忍住,沐浴著月光,感慨著,“此文橫貫古今,堪稱六經之後,儒家第一書啦!”
他輕輕地張開嘴巴,情不自禁的呢喃剛才所閱內容。
一字一頓,每個字,都用盡了他渾身的氣力。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董仲舒閉上了眼睛,享受著。
讓這天籟之音,不斷修補自己那一顆產生了裂痕的心。
多麽完美的句子啊。
似大道之音、聖人之語!
誦讀之後,忘記了一切憂愁。
沒想到今世還能閱覽這種文章……
值啦!
褚大在董仲舒後方五步的位置站立,注視那道激動的身影,小心翼翼地侍奉著,生怕出事。
忽然,蒼老沙啞的聲音,幽幽傳來。
“褚大!”
“師尊!”
董仲舒閉著眼睛,沉聲問道:“撰寫此書之人,當真不屬諸子百家?”
“嗯。”
“好啊!好!”
這位當世儒家第一人,笑容不減,滿意地睜開了雙眸。
瞳孔中的陰翳,盡數消散。
他轉身,看著褚大,道:“如此人才,自當為我公羊所用!”
董仲舒激動地走了起來。
他背著手,在燈光昏暗的院子中來回徘徊。
影子映在牆上,時大時小,時長時短。
他的大腦開始瘋狂運轉。
褚大目光如炬,眨了眨眼,“師尊,您這是打算插手膠西之事了?”
“嗯。”
董仲舒駐足而立,抬起左手,看著已經團成一團,已經不成樣子的帛書,再次小心翼翼地展開。
他高高舉起帛書,透過月光,看著上麵的筆跡,像是一個開心得老小孩似的,笑吟吟說道:“胡兄還是太保守啦。吾以為,興儒家千年者,必此子也!怎能不助?”
褚大沉思片刻,道:“師尊,膠西乃諸侯王的地盤,我儒家插手,恐怕不太容易。”
“我知道。”董仲舒語氣平淡,一副看盡世間滄桑的模樣,“胡兄信中,一共提到兩件事:軍功,征購糧食。”
他將帛書塞進胸口的暗兜中,轉過身,看著這個徒兒。
繼續說道:“按照我對劉端的了解,這兩件事,必定和他有關!”
褚大撓了撓頭,不解地問道:“那我儒家應如何應對?”
董仲舒再次注視未央宮的宮闕,歎了一口氣,道:“此事,隻有那位插手!否則,無解!”
“那弟子明日便入宮拜見陛下。”
“不急!”
“師尊?為何?”
董仲舒回憶著朝堂上的種種過往,笑了,笑得很燦爛。
當初,為了對抗竇太後,自己可沒少和那位謀劃。
整個大漢,除了自己,能夠猜透那位心思的,恐怕寥寥無幾吧。
看著弟子,直截了當地說道:“哪怕你去麵見陛下,他也會以證據不足,搪塞過去。”
“啊?不會吧!陛下不是一直準備削藩嗎?這可是好機會啊!”
“哈哈,削藩這件事,雖必行,但需要看準時機。”董仲舒瞅著未央宮的位置,淡淡地說道:“若沒意外,陛下三年之內,不會削藩!”
這是他基於對劉徹性格了解,作出的判斷。
劉徹這個人向來愛麵子。
哪怕強硬的竇太後,在捕殺“禍亂朝堂”的儒家之人的時候,也會顧忌劉徹的麵子,選擇一個合適的場合。
馬邑之圍,過去將近三年了吧?
興師動眾,卻一無所獲,成為了全天下的笑柄!
大家明麵上不說,暗地裏議論的,絕不在少數。
這讓一張愛麵子的陛下,臉往哪擱?
雖然戰爭失敗有背鍋俠,但是,當初批準出兵的,是皇帝!
這是劉徹永遠也無法泯滅的痛苦!
不過,萬幸。
痛苦雖然無法泯滅,但是可以減少。
而減少的方法,那就是打一場勝仗!
打一場大漢主動出擊匈奴的勝仗!
所以,董仲舒敢斷定,三年之內,必定會有一次與匈奴的大戰!一場用兵人數過萬的大戰!
古往今來,凡是用兵,都要確保後方的安定。
一旦朝堂作出出兵匈奴的決定,就必須安撫諸侯王。
這是權衡之道!
褚大急得抓耳撓腮,“師尊,那我儒家要怎麽幫忙。”
董仲舒與眼前這個得意的弟子對視,嘿嘿一笑,給出來四個字:“合縱、連橫!”
“縱橫之道?”
“然也!”
褚大急忙跪地,拱手一拜,“請師尊教我!”
董仲舒搖了搖頭,把弟子扶起來,淡淡地說道:“不需要教,你已經見過了?”
“啊?”
“胡兄除了給我送信之外,是否還給別人送信了?”
褚大低著頭,眨眨眼,回憶著。
他想起來什麽,道“胡師還派遣儒家弟子,送信雁門。”
董仲舒高興地拍拍手,“這就對啦!這封信就是胡兄的合縱之策!至於連橫,則需要我進行了。”
“師尊,弟子不明白……”
“當年,合縱乃蘇秦之謀!弱國聯合,對抗秦國。胡兄送信雁門,便是為了拉攏雁門軍方!依雁門那位的影響力,大漢軍方三分之一,都站在了我們這一邊了。”
董仲舒看著更加迷茫的弟子,繼續說道:“胡兄已經完成合縱,接下來,吾會在長安展開連橫,尋一靠山!一個足夠讓我們隨意行事的靠山!”
說罷。
他看著未央宮的位置,笑了。
顯然,讓誰做靠山,他心裏已經有底了。
除了那位,還有哪個靠山更加強大?
不過,在拜托那位之前,他還需要找一個人!
隻要能讓那個人也站隊,膠西,不足為懼!
想到這裏,他輕喚,“褚大!”
“弟子在。”
“隨為師進屋!在連橫之前,為師需要給儒家各學派發一封親筆信!一封正式表達我公羊意思的親筆信!”
想合縱連橫,必須要有底牌。
要有一個讓其他勢力看得起的底牌。
而他公羊學派的底牌,便是整個儒家!
董仲舒走上台階,扭頭,最後又看了一眼未央宮的宮闕。
什麽也沒說,隻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對著褚大揮了揮手,向書房走去。
二人長長的影子,逐漸消失在院子內。
……
今夜
儒家準備動手了!
他們準備向世人展示他沉寂多年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