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不可說。
衛青跪坐台下,身體顫抖。
華服上的金絲繡邊,似洶湧的波浪,跟隨著抖動,來回翻滾。
手中那根用來記錄的毛筆,已然停留在半空之中。
那句“將領不願意作戰”,真是直擊要點!
他注視著司匡,那雙明亮雙眸中,盡是難以置信之色。
其嘴巴微張,失聲道:“這小子……這小子竟然摸清朝堂上的勢力博弈?怎麽可能!”
五年前的那場關於和親的討論,雖然內容並不是什麽大秘密,但實質,一般人卻很難看透。
哪怕是居於長安,常年了解政治變動情況的六百石官吏,也不一定能夠摸透,隻當做是和親的辯論罷了。
作為劉徹的近臣,他可是很清楚,那場辯論,意味著是竇太後逝世之後,主戰派與主和派的首次交鋒。
那可是朝堂之上,被打壓許久、隱忍多年的主戰派,再一次對主和派發起的進攻。
正是這一次討論,讓劉徹徹底摸清楚了朝堂之上將領們的性格,徹底看透了一批人!
那群畏首畏腦,不願作戰,思想呆板的瓜慫,都上了劉徹的小本本。
皇帝雖然不言,但心中的確產生了芥蒂。
本來,這場博弈風波,隨著馬邑之圍,已經煙消雲散了。
沒想到,這件事,今天會被人重新提起來!
而且還是被一個從未進入函穀關的少年提起的!
此子扒開事情的表象,直抵本質!
看事竟如此透徹,見識度不亞於千石官員!
忽然。
衛青腦海中閃過一個傳聞。
一個流傳在長安的傳聞:自秦以來,關東出相,關西出將。
難道……
“咕”
他咽了一口唾沫,目光炯炯,打量著高台上的背影。
這小子有丞相之才?
若真的是……
更不能讓他留在齊魯之地了。
這裏諸侯國太多,一旦其加入某個諸侯,將會對長安產生不小的威脅。
他可不想親手毀掉這麽一個人才。
看來,等論戰結束,必須要親自見一麵了。
……
台上
司匡並未察覺下麵的情況,而是繼續向良嶽陳述政治上的內憂。
“除上述兩條之外,對匈奴作戰,還有一個重要的政治影響因素。”
“唰!唰!唰!”
毛筆快速在木板上劃過。
一個個黑色的隸體字,躍然板上——“南越”、“四夷”。
“若想出兵,除諸侯王之外,還需要關心大漢南部已臣服的蠻夷諸國。蠻夷雖不足為懼,但其若趁機北伐,我大漢,將會陷入南北夾擊的困境。”
“大漢與匈奴之間的戰爭,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戰爭開始後,即便有了充足準備,想要戰勝匈奴,最少也要十載時光。”
“這十載時間,光軍費支出,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即使文景之治留下了大量的資金,但對於出征軍費而言,隻不過九牛一毛。”
“此時,若南方蠻夷發生叛亂,出現南北共戰之象,長安,根本拿不出支撐這場戰爭的軍費。”
“屆時,應該如何對待南北之敵?
“是半途而廢、再言求和,還是勞民傷財、誓死一戰?”
這個情況,是他根據明亡之象想到的。
從一定意義上來講,崇禎當初麵臨的就是這種情況。
除了北方疆域麵積不同之外,軍事上麵臨的情況,簡直一致,雙方都是長城之外,有敵侵擾。
而南方。
大漢是蠻夷諸國,崇禎是農民起義。
相比崇禎,大漢麵臨的困境,要大的多。
因為農民起義好歹都是鋤頭之類的破爛武器,起義軍發生叛亂的時候,武器都不怎樣。
而南部諸國,尤其是南越國,擁有的可是甲胄、弓弩這種利器。
趙佗當年南下開拓嶺南,不僅帶了人,還攜帶了大量的兵器、甲胄。
槊、戟、矛、盾、甲……
因為地勢緣故,那裏常年安定,武器消耗,幾乎為零,又因為靠近熱帶,糧食產量也多於大漢。
如今,距離秦亡,已經過了將近八十年。
這八十年的積累……恐怕,將會是一個恐怖的數量。
駐守此地的也就是趙佗這種不思進取的家夥。
這要是換成蒙恬。
八十年的財富積累,足夠讓他北出嶺南,入川蜀,進而攻取關中,複秦之霸業了。
因此,麵對擁有雄厚積累的南越國,南方不定,對北擊匈奴而言,始終是一個心頭大患。
這種情況,還是在諸侯王老實的狀態下。
長沙王劉發,因為母親緣故,對長安的恨意可是不小。
如果他意圖報複,與南越聯合……
南越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揮師北上,進入大漢疆域!
屆時,麵對南方突然出現十幾萬叛軍,大漢,要何去何從?
這也是他為何要把南越”、“四夷”這兩個擺在台麵上來。
這可是心頭大患!
不得不除!
司匡側身,毛筆反握,以手指板,沉聲道:“此三者,即吾總結的政治內憂!隻要解決這三件事,大漢便可一心一意籌備與匈奴全麵開戰的工作。”
良嶽剛才聽得太過入迷了,以至於大腿都麻了。
為了不在諸多圍觀之人麵前,丟了兵家的麵子,他隻好用左手按著地麵,支撐身軀。
剛才這番陳述,分析的很透徹。
頭頭是道,他無法反駁。
隻能咬咬牙,高呼,“閣下大才,此三者,鄙人毫無疑義!但,別忘了今日論述之目的——尋找對抗匈奴方法。此三者鄙人無法反駁,鄙人隻想問,應如何解決?”
衛青麵色通紅,在台下興奮地揮揮拳頭,激動地在內心深處呐喊:“問得好!”
簡直是肚子裏的蛔蟲,問出來他也想問的問題!
木板上總結的三項內容,對衛青而言,並不稀奇。
他常年出入石渠閣,對劉徹的心頭病,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這三條,正是劉徹困擾多年的心病!
倘若今日能夠得以解決,他不枉此行!
然而,令二人失望的是,司匡隻是看了看台下的觀眾,微微一笑,隨後扭頭,盯著良嶽,笑而不語。
什麽也沒有說。
良嶽用上齒含著嘴唇,感覺唐突,先歉意一笑,才發問,“莫非閣下也無良策?”
司匡搖搖頭,輕蔑一笑。
真是笑話!
解決方案,自己當然有!
準確地說,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有人提出了解決方案了。
那篇被譽為西漢第一雄文的《陳政事疏》,早就已經點明了做法,隻不過,還需要稍微改良一下而已。
隻是,如今這個場麵,不合適說明吧?
在敵人的地盤,宣講對付敵人的手段,這就像是開戰之前,到敵方根據地,講解一遍己方接下來的行動。
兩個字:找死。
司匡甩了甩寬大的衣袖,指著地麵,麵色凝重,提醒道:“良公,稷下學裏可是位於關外齊國。若是眾目睽睽之下說出方案,你我二人,恐怕難以見到明天的朝陽了吧?”
驀然。
良嶽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他麵色凝重,趕緊盯著下方成分複雜的觀看人群,瞅了一眼。
正如司匡所言。
在觀看前排,他看到了許多熟悉的身影——在臨淄城混跡,效忠於各地諸侯王的身影。
他默默點頭,又悄悄對著衛青眨眨眼。
得到對方揮手應允之後,
良嶽把頭扭回來,作揖而拜,“閣下所言甚是!這件事,不如先擱置一旁。請閣下先講一講……呃呃。”
他急忙低下頭,看著竹簡,念道:“經濟、文化、社會、自然,這四個方麵的情況吧。”
有點拗口。
他還是沒有習慣這個說明方法。
“可!”司匡點點頭。
拿著毛筆,把剛剛寫的內容,直接圈了起來,作為隔離,以防弄混。
接著,在左上角的空白區域,鄭重寫下“經濟”這兩個字。
扭頭,直言,“吾接下來將要陳述的內容,主要集中在大漢出征軍費上!請公品鑒!”
“請!”
台下衛青見狀,急忙把麵前最上方的那塊帛書拿起來,塞給隨從,嚴肅叮囑,“把這塊帛書保存好!”
隨後,重新蘸墨,記錄大漢麵臨的問題。
把其他問題拋開,這應該是出征麵臨的最大問題了。
他很讚同司匡的觀點:漢匈戰爭,非一朝一夕之事。
自古以來,想要對外尋找必須要有足夠的經濟基礎。
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靠的正是管仲治理之下的龐大經濟積累。
若無經濟,一切都是空談!
隻是,應該如何增加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
難不成提高征稅比例?
不現實。
若是提高農業稅比例,朝廷上百官不會同意的。
而提高商業稅,如今重農抑商風氣之下,商業稅已經很高了,再高,也高不到哪去了。
總不能把商賈的利益,搶奪一空吧?
那樣做是逼人造反。
雖然大漢並不懼怕商賈反抗,但是,也有所忌憚,商賈瘋狂起來,可能會動搖統治。
當年湯伐夏桀,商賈紛紛投奔,那可加速了夏滅亡的速度。
因此,衛青很好奇,司匡究竟有什麽方法,可以在穩定稅收、穩住農商的基礎上,增加大漢的財政收入。
如果靠譜,他不介意當一個中間人,向大農令引薦一番。
擅長財政之人,一直都是大漢稀缺的。
想必,大農令也在增收問題上,頭痛了許些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