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第64章)
在講課的老師當中,被請來打頭陣的是市人事局一位比較要把的科長,這位授課者大約是姓王吧,或者是姓李也有可能,要是姓張的話估計也沒多少人在意或反對,總之就是一個極其平凡普通的毫不惹眼的姓。即便如此,他這個姓或許比他這個人還要精彩一些,還要耐人尋味一些,還要更有內涵一些,還不至於過於乏味和無聊,讓人沒由來地心生一股子怎麽也除不掉的厭惡之情,有時甚至還不如厭惡之情呢,厭惡之情好歹還能貼上一個明確的標簽,而當前這種感覺根本就難以描摹。
出現這種情況又能怪誰呢?世間無聊和平庸之徒就是這麽多,簡直如過江之鯽一般滔滔不絕、源源不斷,而偏偏他們又缺乏足夠的自知之明,所以這個世界才顯得如此的光怪陸離、色彩斑斕。
該授課者年約四十,正是該穩重大方的年齡。
此公身高接近一米八,是典型的海西漢子的身型,滿頭厚重濃密的黑發直挺挺地倔強地豎立著,那是一個由一貫疏於修剪的小平頭逐步發展起來的獨特的發型,給人一種很不平乎且很不隨和的奇怪感覺。他滿臉都是青春美人痘斷續死亡後留下的各種遺症,那些症狀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以顴骨和腮幫子為中心的臉蛋上麵,給他增添了不少貧乏無力或平庸無奇的滄桑感。而讓人感覺更加不大爽快的是,他的這種滄桑感裏含有太多做作、扭捏、虛偽和蒼白的成分,這些多得都沒地放的成分胡亂地調和出了一種不尷不尬的詭異氣氛,頑強地包圍在他的頭顱周圍。他的眼神是陰鬱的,昏暗的,同時也是捉摸不定的,外人難以把握的,讓人一望而心生厭惡之情,或者把原先的厭惡之情又升華了一次,從而不屑於再去捉摸和把握什麽。如果有一種人天生就帶著令人討厭的氣質的話,那麽現在台上這位講課人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盡管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副正宗的××工作者的派頭,而且那副派頭還表演得很到位、很貼切、很傳神,有著極其廣泛的代表性。
授課者花了大約十分鍾左右的時間來講述他第一個出場的具體原因,原來是因為計劃中第一個講課的人臨時有急事,所以才和他調換了一下,讓他來當這個先鋒官的。看得出來他內心對此次調整頗有些不高興,因為這種臨時變動很可能涉及到他的麵子問題,但是為了在眾人麵前充分地體現出他那深厚的工作素養和難得的好人品,他又不得不盡力壓抑著心中的不滿和幽怨來演好今天的這場戲。囉囉嗦嗦地搞了半天,最後他總算進入了所謂的正題,要認真地講一講職場新人需要注意哪些問題了。這個開場白未免太長了些,可他卻渾然不覺,還以為很好地打發了時間,打動了聽者的人心。
桂卿堅持認為,絕對不應該因為第一印象不好就貿然否定講課人的真實水平和潛在價值,或許人家是真人不露相呢,或許人家是先抑後揚,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邊呢,所以他努力耐著性子聽那個人講課,盡管授課者每說一句話就要停頓老半天,順帶著思索老半天,中間還時不時地穿插些叫人難以容忍的咳嗽聲和“嗯、啊、哦”之類的聲音。
“也許後邊他能有什麽高見也未可知,”桂卿盼望著,尋思著,同時也在忍耐著,“畢竟是混到了那樣的位置,而且還是在那樣的一個實權單位,姑且認真聽聽吧,切不可先入為主了。”
授課者接著用了接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以一位新進入像他那種單位工作的年輕人小N為例,講述了這位小同誌初入職場時所犯下的種種不可饒恕的錯誤,並且還頗有邏輯性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列舉了幾個他自認為很有代表性的事例來說明他的核心觀點,即小N這家夥不光又懶又笨,而且說話辦事還沒有一點悟性,實在不是個東西,絕對屬於不堪造就和培養的年輕人,所以耽誤了單位的事業和他個人的前程,而造成這些惡劣後果的原因則隻能怪他自己水平太差。
“啊,這個小N,”他一本正經地慢慢騰騰地講道,儼然已經進入了最佳的講課狀態,“他在接觸了單位裏的很多公文之後,啊,無端地感覺很多東西都顯得非常的枯燥,無聊。他覺得這些文件啊、講話啊、報告啊,等等東西,裏麵往往都是廢話太多,套話太多,有個別的材料甚至通篇都是假大空,都是胡扯蛋,根本就沒有多少實際有用的東西。所以呢,他就感覺很鬱悶,很壓抑,啊,嗯,也很反感,當然也很無奈,又沒什麽辦法對付呀。”
“他在心裏看不起這些東西,”他鄙夷著說道,一看就是農村老娘們有節製地說風涼話的架勢,“他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其實就是眼高手低而已,他從來就沒有深刻地認識到,這些材料裏邊真正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在陸陸續續地受了幾次挫折之後,啊,也就是碰了那麽幾次壁,吃了那麽幾次虧之後,他就有些消極了,有些懈怠了,有些不知道該幹嘛好了,於是他的心思也就慢慢地不往寫材料上邊放了。”
“這個時候,啊,”他又略微提高聲音強調道,其實和沒提高聲音也差不多,但是他卻以為自己至少提高了一倍的聲音,因此聽眾不能不聚攏精神注意傾聽一下,“千萬要注意一點,他居然把他放下已久的小說拿到辦公室裏來看了。”
“啊,大家說說看,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惡劣行為?”他佯裝沉穩和嚴肅地厲聲問道,其實唯一的正確答案早就寫在他那張老臉上了,連三歲小孩都能看得出來,“這又是一種什麽性質的反麵事件?”
“難道說單位招你來,就是讓你來在辦公室看小說,來閑著沒事消遣著玩的嗎?”他板著臉質問道,好像那個無知的小N正低眉順眼地站在他的跟前等著聽他的訓話呢,“咱就先不說耽誤不耽誤工作的事情了,你就是利用工作之餘的時間看小說,那也不行啊,我給你說,那絕對是不行的,至少在我們這樣的單位不行。”
“這個小N他在無形當中就犯了職場工作的一個大忌啊,你上班時間怎麽能看小說呢?”他苦口婆心地大聲疾呼道,恨不能一巴掌把小N打醒,如果不懂事的人是他自己的孩子的話,“你哪怕把一張《鹿墟日報》翻過來正過去地看爛,看到會背下來的程度,你也不能明目張膽地看小說啊,是不是,同誌們?”
“你哪怕是坐在那裏發呆發愣,做點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你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看小說啊,是不是,同誌們?”他繼續板著臉發問道,顯然是想要達到一種振聾發聵的效果。
“為什麽,為什麽我要這樣講呢?”他開始自問自答道,因為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去公開回答他的問題,他講得太嚴肅了,也太鄭重其事了,缺乏一種談笑風生的能力,“因為絕大部分上級骨子裏都是非常鄙視和討厭這種先天就帶有某種文藝範的人的,特別是那些酸不拉幾的小文人之流的,非常惹人煩,非常讓人感覺討厭。”
“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講,”他企圖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講好自己的觀點和看法,盡管這樣做明顯有些徒勞無益,“你閑著沒事思考得多了,你的逆反心理就強,你的二貨想法就多,那麽上級還怎麽能很好地駕馭你,還怎麽能順利地給你安排工作呢?他們的各種意圖和想法還怎麽來執行和落實呢?正所謂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啊,是不是?”
他說完上麵這幾句果真是振聾發聵的話之後,又非常自豪地用那雙陰霾遍地的眼睛慢慢地巡視了一下整個課堂,以期心安理得地收獲著他意料之中的講課效果,一種實際上很難預期也很難評判的效果。
在確定顆粒歸倉之後他又繼續中氣十足地講道:“這個小N,大家夥不妨想一想,他以後還能有個好嗎?”
他問完這句之後,整個課堂都鴉雀無聲,沒點動靜。
“肯定沒有啊!”他見滿屋的學員無人理會他的高見,這當然是十分肯定的,便再一次用陰森森的眼光慢騰騰地巡視了一遍整個課堂,接著又自答道,“等待著他的,隻能是徹底地被邊緣化、被冷落、被排擠、被打壓,他將永遠地被隔離在單位的主流群體之外,除非他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實實在在地發現他從前的所作所為是多麽的弱智,可笑,多麽的不合適。”
“但是,”他又及時地轉折道,好讓聽眾明白他後邊說的話也是不能忽略的重點,甚至是重中之重,“即便是如此,到時候恐怕也是悔之已晚,於事無補了呀。”
“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後悔藥留給你吃,哪有那麽多的機會留給你去把握著玩啊?”他不無惋惜地感歎道,好像旁邊就直挺挺地躺著小N那已然發臭的屍骨,“後邊黑壓壓地等著上位的人多了去了,還差你一個不求上進、不知好歹、不懂規矩的家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