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不如死
金陵,秦國京都
臘月隆冬,冰天雪窖。秦國的冬日總是比別國冷上幾分,都說夏日的天似孩童的臉說變就變,冬日又何嚐不是呢?
到了傍晚,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凝地閉,雪水順著屋簷凝結成冰,不過片刻便結成了一端尖刻透亮的冰溜子,一排排錯落有致的掛在屋簷上。
北風呼嘯的隆冬很難見到夏秋傍晚時分才有的壯觀又漂亮的落日餘暉,天寒地凍下一切都顯得那麽不近人情。黑魆魆的烏雲如同一個巨大的牢籠,把目光所能觸及到的一切牢牢的囚禁在自己的陰影下,陰沉的氣氛似要填滿整個天地。
原本金碧輝煌的秦皇宮在這黑壓壓的暗雲籠罩下也變得毫無色彩可言,不再似往常的美輪美奐,讓人心馳向往,仿佛蒙上了一層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灰棉絮,遠遠看去猶如陰森死城,駭人至極,隻叫人退避三舍。
月前,長樂宮發生了一件大事,自那以後長樂宮的熱鬧氛圍便像被打破的夢一般煙消雲散。
掃灑的婢女奴才不知去了何處,偌大的宮殿冷冷清清,撲麵而來的除了涼意透骨的寒風隻於死氣沉沉。冷颼颼的風仿佛知曉這裏十分適合它存在,賣力的刮著,鬼哭狼嚎叫囂著洗禮這本就寒氣逼人的所在。
就連那宮牆下唯一能點綴冬日蒼白的血色臘梅,也被大雪不留情麵的厚厚掩住。
冷風盎然,曾幾何時池水環繞,浮萍滿地,令一眾妃嬪眼熱嫉妒的高貴之所——長樂宮殿,而今隻剩下滿滿的蕭條與淒涼。
殿門四敞,大雪順著風的軌跡,飄飄揚揚跌落大殿,冷冷清清的內殿沒有燭火搖曳,也沒有冬日必備——紅彤彤、暖呼呼的炭火。
刺骨寒冷席卷全身,彎腰跟在秦陌止身後的王公公不由自主攏緊袖口,不讓寒風有機可乘。
殿內,景楚披頭散發半跪在榻前,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原本精美的淡藍色的宮緞桃花縷金華服此刻已然皺褶淩亂不堪,裙擺亂糟糟的散開在地。
似毫無察覺站在她麵前的秦陌止,景楚死一般寂靜地低著頭顱,骨瘦如柴的素手半撐著地麵。仿佛此刻巨大的壓力即將把她壓垮,隻能依靠這雙瘦弱得可怕的雙手撐起鋪天蓋地的滅頂壓迫。
“……”秦陌止劍眉緊蹙,猶豫了半響到底還是喚出了囫圇在嘴邊許久的名字:“楚兒……”
景楚恍若未聞,她像一根枯死的朽木,渾身上下散發著死亡、絕望的氣息。她就這樣垂首不言,陷入自己的絕望結界裏,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響。
秦陌止臉上閃過一絲不耐,一月下來,他每日來長樂宮,景楚都是這般模樣,不吃不喝、不吵不鬧,像一個活死人。
他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默然看著地上羸弱不成型,曾經捧在手心裏的珍寶,秦陌止閉了閉眼,用力抹去心下那絲不舍,冷冷出聲:“你日日如此,朕也膩了,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不攔著!朕今日便給你一個恩賜,看在你跟了朕十餘載的份上,朕留你一個全屍。”
比起權傾天下,區區珍寶又算得了什麽。
到底已是睥睨天下的王者,秦陌止言語之間的高高在上,無一不告訴景楚,——他口諭賜死,於她而言的的確確是個天大的恩賜。
寒風暈染更為冷酷的氣氛,那一捧燃盡的炭火,那一根半截淚燭,都仿佛在訴說著慘慘戚戚。
一直無動於衷的景楚終於剝開枯木的外皮,消瘦的身子似遭到雷電劈擊,猛的劇烈顫動,她曲了曲僵直的手指,握成拳頭,用力之大使得指甲深陷掌心掐出血來,她卻仿佛感受不到痛處,隻緩慢的抬起頭,將那怨毒、仇恨的目光投注在秦陌止身上。
那張曾經風華絕代的麵容就此展露無遺。
這是一張怎樣的麵容呀!
明明該是桃李年華女兒家最最風華之時,她的麵容卻毫不見年輕之態。整張臉因為消瘦脫形,白裏透著青筋,比那上年歲的老嫗還要醜陋。滿頭青絲已變白發,連眼角的皺紋都寫滿滄桑和苦楚,那雙混沌充血的桃花眼再沒有曾經大秦第一美人的風貌,曾經的人間富貴花,現在隻剩下沉沉的仇恨和醜態。
她看著秦陌止,本應轉動的眼珠停滯不動,肖似死人。若不是那幾乎要溢出眼眶的滔天恨意和嗜血殺意,誰會相信她不是一個死人?
秦陌止眉梢緊蹙,沒想到區區幾日,花容月色的嬌美女子竟變得這般不堪入目。
“一個全屍.……”景楚緩緩捂住臉,從喉嚨深處咕噥著秦陌止的話,突然,她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沙啞晦澀的嗓音變得尖銳刺耳,比瀕死的家畜的慘叫聲還要難聽。
“好一個全屍!哈……好一個恩賜呀!”
景楚呀景楚,這便是你全心全意愛慕的男子呀!這便是你放棄自尊自愛癡戀數載的男子呀!
癲狂的笑聲下包裹著的是苦澀、無助和仇恨。
王公公看到秦陌止逐漸不煩躁的神情,正欲嗬斥景楚,話還在喉嚨裏,景楚卻已止住了笑聲,她咬牙閉上眼眸,阻擋將要奪眶而出的悲痛,嘴唇翕動,最終化作一聲歎息:“動手吧。”
寒冷刺骨的風再一次光明正大的從四麵八方溜了進來,本就冰冷的寢宮更加陰寒。冷風拂起景楚淩亂的銀絲,將她枯槁身姿和可怖麵容呈現得淋漓盡致,她不禁抖了抖身子。
見此番情景,秦陌止有些不忍,他回想起曾經桃花樹下笑顏如花,天真爛漫的景楚,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動了動,他輕聲說:“你該知朕不願走到這一步。”
說完秦陌止自嘲一笑,明明賜死便能一了百了,他卻該死的舍不得!
王公公一時不敢妄動,不知陛下真正的心思到底是想長樂娘娘死還是想她活著。
死寂僵持了片刻,景楚緩緩睜眼,她望著秦陌止仍如六年前初見時那般氣宇軒昂,絲毫沒被歲月侵蝕的英俊的麵貌。此時此刻,她卻再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情誼。夫妻一場,千百個日日夜夜的相濡以沫,換來的不是攜手共進;不是相守白頭,而是一句:“給你一個恩賜,留你一個全屍。”末了,又是一句假仁假義的“你該知朕不願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