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兵者 如蟻 十
那青甲騎兵聞言,連忙垂首應是,麵色卻有些難看不解。
遠處又一個青甲騎兵飛速馳來,到得燕長歌身前兩丈,翻身下了坐騎,單膝跪倒道:“報,勝方家族有人求見,前方幾位將軍不敢擅自決斷,特來稟報燕將軍。”
“勝方家?東皇親隨,為何見我?”
“不知,那老頭兒說,有樣東西要獻給燕將軍。”
燕長歌默然半晌,點頭道:“帶上來。”
騎士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不多時,那騎兵再次返回,後麵卻多了一輛馬車,到得燕長歌近前,馬車車簾掀開,裏麵走出一個老者和一個年輕男子。
老者滿臉皺紋,眼神渾濁,瞧不清神情,那年輕男子看見燕長歌,卻是滿臉厭惡、憎恨……不屑。
燕長歌對上那雙幹淨卻冷厲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陣刺痛,側頭不願再與他對視。
老者懷裏抱著個箱子,顫顫巍巍上前,到得燕長歌身前數尺,他雙手過頂舉起箱子,躬身俯首道:“東夷魏冉城領主、勝方家族族長勝方南?見過燕將軍。”
“大膽,見到將軍,竟敢不跪!”身旁騎士一聲厲喝。
燕長歌沒有阻止,隻淡淡站著。
勝方南?直起身子,盯著燕長歌,正色道:“燕將軍是雷神部下、不過一部之將,我勝方家卻是東皇親隨,老朽身為勝方家族長,以東皇山分封之號論,該當比燕將軍更高些才是。
……然則燕將軍如今是諸部聯軍統帥,按東皇山的規矩,諸部聯軍之統領,如同東皇特使,見下者高三級,見尊者高半級,方才老朽以半禮拜見將軍,將軍覺得……不對?”
燕長歌默然盯著那勝方南?,仿佛要透過他那蒼老褶皺的臉看清下麵的心思。
然而勝方南?麵無表情,或者說,他臉上過分的歲月痕跡完全遮蓋了他的任何表情,勝方南?身後的青年卻隻覺如墜冰窖——燕長歌眼瞳深處的煞氣,當真宛如藏著一方地獄,冰冷而暴戾。
忽然,燕長歌朝著勝方南?躬下了身,抱拳俯首道:“燕長歌,見過驕騎造。”
勝方南?身後的年輕人隻覺渾身冷意在燕長歌視線下移的瞬間消散無形,看著眼前伏身行禮的燕長歌,他忽然有種如夢如幻、不太真實的感覺。
然而冷意雖消,他心中的忌憚卻在,連忙往側邊踱了一步,避開這一禮。
勝方南?卻實實在在受了這一禮——他是驕騎造,東夷諸族、諸國、諸附庸麾下最精銳騎兵的坐騎,都出自勝方家族,每任東皇的座椅,也大多都是出自勝方家族。
他們不隻是養馬的馬夫,也是東皇最信任的親隨之一,更是東夷鐵騎能夠橫立大荒、威震四海的極關鍵一環。
他們,是東夷真真正正的貴族,在東皇山覆滅之前,便是雷神尊者見到勝方家族族長,也絕對不敢輕視。
“燕將軍不必多禮,老朽與整個勝方家族,如今都不過是水中浮萍罷了,沒什麽值得燕將軍禮拜的。”
勝方南?說著,輕歎一聲,道:“勝方家族向來依附東皇山,數千年不曾變過,東皇山也從不曾虧待勝方家族,如今東皇山陷落地底,東皇、聖女不知所蹤,唯有太子傳聞出現在南疆,因此我族不日便要大舉搬遷,前往南疆追隨太子殿下,想請燕將軍行個方便,沿途勿要阻攔。”
說著,他雙手前伸,再次遞上那箱子。
燕長歌看了他一眼,卻沒有立即答應,隻是遲疑伸手接過那箱子,問道:“裏麵是什麽?”
勝方南?道:“魏冉城城主印以及勝方家族轄域三大城池所有財貨契約,當然,還有一塊九將文書。”
聽到“九將文書”四字,燕長歌捏著箱子邊緣的食指微微一顫。
九將文書乃是千年前,一代聖主承平東皇發給部下九位忠心耿耿、功勳卓著的將領的一份玉質文書。
千年過去,當初的九將後代唯有四個仍在傳承,然而九份文書卻全都不曾遺失,而是在東夷各家族之中流轉相傳,時間一久,這九將文書便成了一種東皇山默認的獎賞一般,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燕長歌壓下心頭紛雜,緩緩掀開箱子蓋子,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方雕刻著複雜而古老符文的玉印。
他的目光隻在那玉印上停留了一瞬,便伸手拿起,隨意遞給身旁的隨從,又一張張看過下麵那些紙張、薄玉簡,直到看見那份開頭四個大字——“祈天告神”四字的玉質文書,他神色才微微一凝……
“似乎……缺了點兒什麽吧?”燕長歌看似漫不經心的關上木箱蓋子,輕籲了口氣,開口問道。
“燕將軍應該明白,那是獻給未來東皇的。”勝方南?道。
“現在沒有東皇,隻有青帝?”
“是嗎?燕將軍是這麽認為的?”
“……起碼,現下的確如此,”燕長歌道,“你若不想牽連勝方家族數千族人,就該將勝方山的東西獻出來,這並非威逼,而是告誡……青帝,算不得一個有忍耐力的人。”
勝方南?卻隻淡淡搖頭,幾乎不曾有絲毫猶豫:“多謝將軍關心,然則勝方家族存在於世的最大使命,就是在每一任東皇登基之時獻禮,以及為他培養出一代配得上他麾下鐵騎的坐騎,那些種子,除了東皇山的人,誰都拿不走。”
燕長歌將手中箱子遞給身旁護衛,忽然覺得自己雙臂竟有些酸麻,他打量了勝方南?一眼,道:“你們全族也許會因此滅族。”
“我說過,我們勝方家族存在的最大使命便在於此,”勝方南?語氣淡然,“所以為了完成這個使命,我們全族都不懼一死。”
燕長歌沉默著,臉上第一次出現糾結這種神情,許久,他才開口:“什麽時候出發?”
“族人已經在路上,送外兩份禮物,我二人也該離開啦。”勝方南?道。
燕長歌看向勝方南?身後的年輕人,眸中忽然金光爆閃,盯著他瞧了半晌,臉上神情竟越發古怪。
“勝方家的血脈當真是……”燕長歌撫了撫額,“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不知燕長歌前麵半句的意思,卻也不敢問,隻拱了拱手,道:“勝方瀚海,高階靈獸師。”
“確是弱了點兒……”燕長歌淡淡道,“不過你的名字不錯,我記住了。”
勝方瀚海臉色宛如吃了翔的難看……
靈獸師乃是馴獸師中極高深的存在才有的稱號,他年紀不過二十,卻已經到得靈獸師的造詣,更抵達高階境界,眼看就要跨國那道門檻。
隻怕便是大荒所有年輕馴獸師全算起來,他的天賦也足以排進前十了,這般悟性,竟被評價了一句“弱了點兒”……
燕長歌似乎沒瞧見勝方瀚海的臉色,隻朝著勝方南?躬身行了一禮,道:“我沒法給你通關文書,且想來以你勝方家族的族徽,在東夷南境之內必定無人敢攔。
不過當做你這些禮物的回禮,三日之內,我麾下大軍將駐紮此地修養,你盡可安心離開……隻是如今東夷各處妖魔四起、匪患橫行,著實不太平,你們且自己小心些罷。”
勝方南?臉上第一次出現表情,那是微笑。
“多謝燕將軍掛懷,不過此次我們前往南疆,有四姑娘相送,想來也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妖魔、匪患出現。”
“四……是她!”燕長歌身子微微一僵。
“是她,”勝方南?又拱了拱手,“如此,便告辭了。”
馬車緩緩走遠,燕長歌卻仍自出神,嘴角嗡動,喃喃道:“東皇山……東皇山啊……”
“爺爺,他方才說,記住了我的名字,您覺得是真是假?”馬車上,勝方瀚海忽然開口道。
勝方南?訝異的瞧了他一眼,笑道:“為何這樣問?”
勝方瀚海道:“就是想知道他是否說的是真,因為我這樣的小人物,按理說他不該記得。然而我將來是必然與他為敵的,他若有一天看見我養的獸,對上坐著我養的獸的騎兵,被那騎兵告知座下的獸乃是我勝方瀚海養的,他卻不知道那獸是‘我’養的……我大概不會很開心。”
勝方南?被他一番話繞得有些反應不過來,待得回神,一巴掌抽在勝方瀚海頭上,罵道:“都是些什麽鬼話?你要他記住你幹甚?我倒希望你永遠不要被他記住。”
“這是為何?我不懂。”勝方瀚海皺眉道。
“因為他、他們都早已知道,從東荒歸來的東皇十三衛將是天下最強大的騎兵,如果再配上你的天資培育出來的獸,天下將再無東皇鐵騎的對手,東皇山的黑旗,將能夠隨意插在大荒的任何一個地方,哪怕是中州丘山聖帝老婆的床邊……
而許多人,不希望有這樣一直軍隊的出現,他們鬥不過那些強大的騎兵,便隻能對虛弱如你的靈獸師下手了。”
“爺爺,你的比喻未免太過……下流。”
“啪”的一聲脆響,勝方瀚海捂著頭不敢說話。
“聽重點!!而且……我說的不過是一個事實,與倫理無關,”勝方南?淡然道,“不過你放心,他會記住你的,即便他記不得你的名字,也必然會記住你培養的獸,雖然我並不希望如此,不過……他會記住的。”
馬車出了城,開始在曠野疾馳,牽引馬車的兩匹龍馬身上忽然不時閃過淡淡詭異紫光,宛如黑夜中過於明亮的閃電,馬車在這一刻忽然像是變成飛舟,速度快到不可思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