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
那人離開之後,藍雅的手掌滲出零點血跡。
色已晚,簾帳中漆黑一片。孫臨泉依舊推開窗,任涼風灌入屋裏。深紫的簾帳輕輕飛舞。裏屋沒有點燈,重重遮掩下,街上的燈火透露了些許進來。她縮在床榻最深處,渾身瑟瑟地戰栗。
“怎麽怕成這樣?”
孫臨泉點療送進來的時候,正看見藍雅如此模樣。
他把簾帳高高刮起,令窗外萬家燈火的景致透入人視線。
那些燈火在藍雅眼中,全部匯成了十四年前紫陵夜火的景象。
她終究無法如她所想的那般釋懷。
“滄越四十五年,紫陵藍行羽率眾舉義,意欲鏟除敬蟾殿賊人。滄越五十年,舉義徹底失敗,藍行羽妻離子散,自刎於家鄭你是敬蟾殿少主,你告訴我,這五年裏發生了什麽?”
藍雅看著孫臨泉的眼睛,淚水漣漣地溢出眼眶。
孫臨泉有些不忍,伸手替她綰了綰鬢邊散發。
“如你所知,慕容老家主愛惜長女,憎惡女婿,因痛恨女婿薄情寡義,暗中買通了敬蟾殿刺客殺害藍盟主。事發之前,老家主接走了女兒,留下休書,藍盟主妻離子散,萬念俱灰,與火海中自吻身亡。”
“那不是真相”,藍雅肯定的:“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她攥著孫臨泉的衣袖,有些乞求,又有些威脅地:“我要聽實話!”
孫臨泉替她擦了淚。
“實話的份量太沉重,你受得住嗎?”
“隻要你敢。”
孫臨泉於是痛快道:“實話便是,五大門派之間明麵上一團和氣,暗地裏相互爭鬥。敬蟾殿遊走於各方勢力之間,替他們鏟除異己,背負罵名,漸漸得以壯大。藍盟主太清、太正。他看不到這潭水有多混,冒然舉起義旗劍指玉明巔,以為除去了敬蟾殿這柄不義之刃便可以清正下。”
“可是敬蟾殿裏有太多五大門派不能公之於眾的秘密,而且這把刀太好用了。很六大門派礙於正道顏麵不能做的事敬蟾殿可以做。令尊數度舉勢,接連慘敗,何曾沒有自尋過因由?可等他認清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當年藍夫人也並非被老家主接走。即便她要走也決不會不帶她的孩子。藍夫人隻身一人回到母家是為了求援,但被老家主扣在銅川中不得回返,連丈夫最後一麵也未能得見。”
“那我和妹妹呢?既然還有時間安排後事,為何他不走?”
殺生成仁,以身衛道。
孫臨泉想了想,最終未能將這八個字出口
他隻:“你希望你別做令尊那樣的人。若有朝一日你想複仇,盡管可以來找我。敬蟾殿欠你一個合家團圓,我將來拿命賠給你。”
他從袖中掏出一柄魚刀。這柄刀本應該在慕容恒手上,被他不知何時找了回來。
藍雅管不得那麽多,奪過刀刃,抬手便一刀刺入孫臨泉肩胛骨。殷紅的血跡溢出外衫。她帶著涼薄地口氣,看著孫臨泉的眼睛問:“你以為我舍不得殺你嗎?”
孫臨泉眉頭都沒皺一皺,握著藍雅的手將刀刃漸漸抽出體外。
血水咕咕地留下,他仿佛絲毫不疼,淡定地拿手絹按住傷口。
“至少,你暫時應該留著我。整個滄越武盟都欠你一筆血債。我先幫你挨個討回來,若之後你還想要我的命,那給你就是。”
“你是想讓我替你賣命。”
藍雅聽出他言外之意。
孫臨泉嘴角勾起一點淺笑。
“當日境沅坊書齋裏,姑娘答應的事莫非忘了?”
不提還好,一提起這事兒藍雅就是氣。
“為何把我陷害成北九月故意推給慕容恒?”
孫臨泉笑眼彎彎,登徒子一般無賴地:“親我一下,就告訴你。”
他這意思是不願出實情,但又怕藍雅追問,便想叫她知難而退。
誰料藍雅竟真的湊上來,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這下便是捅了馬蜂窩了。
燈火夜色,美人臉上淚痕未幹,身子影影綽綽,難免令人心神動蕩。幸好屋裏的迷香都散了去,否則孫臨泉怕是要難受了。
蛛毒在身,這些日子常磨得他精神不濟,手腳乏力。他看著眼前這不知輕重的女子,忽又想起昨日把她從河渠裏撈回來的時候。
她似乎特別畏水,從河渠一路抱她回遷安坊李家院子,整個人手腳死死地環著自己,生怕再掉下水鄭
銅川城借水道暗渠引傾河支流入城,城中水道四通八達,而總閘就是慕容府的元嬰湖。
老慕容縱橫江湖,曆遍風霜,區區孔明燈雨能困住他多久?李辰山與老慕容對陣,實力上總有些懸殊。還沒等他將昏迷的藍雅抱上岸,那老頭便警惕過來。
孫臨泉身上有傷,自不敢正麵相抗,於是直接將藍雅扔進“冬池”。冰水混雜的涼意並沒有將人喚醒,老頭子沒想到孫臨竟然這般無恥地與他比心狠,耗了片刻之後,果然還是心有不忍,縱身入水前去救援。
可惜,他不該將血魄也一並帶入了元嬰湖鄭
那“血魄”畢竟是水閘的鑰匙。水庫下麵藏著一件關乎滄越存亡的幸謎。最初知道那件事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已經不剩許多了。
孫臨泉有些好奇,連老慕容都不甚清楚的事情,那人又是怎麽知道的?
或許當老慕容終於發現事情不對,最後選擇自囚八角籠,以保全銅川千家萬戶時,與他而言,有些事情已經不重要了。
滔的水浪從元嬰湖低湧上來,大水滿灌慕容府,水都淹到府門大街上。那老頭子雖然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長輩,但終究算得上一代好城主。
“你又生什麽氣?”
藍雅問這話時又凶又慫。她見孫臨泉半不開口,生怕又惹了他不快。
孫臨泉回過神來,目光裏竟有些複雜的情愫。
燈火微搖,誰人心亂?
“雅雅,我心悅你,跟我回玉明巔好嗎?”
這句話裏藏著萬頃波濤,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燒身,城毀人亡。
刀逆勢又回到他肩上。
藍雅細細地觀察他眼裏的情緒。哪怕能在他眼中尋到一絲怒意,一星怨念,她就能立刻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孫臨泉沒給她這個機會。他迎著藍雅的刀湊近身來,即便刀尖越刺越深。一絲血腥溢出嘴角,目光依然溫柔而堅定。
這人是個瘋子!
藍雅的手有些發軟,再往要深了刺,那人一條手臂便廢了。於是她隻能看著孫臨泉無恥地逼近。他仿佛一直等這一刻,眼神裏有些複雜的情愫,傷手輕抬,不怕疼似的攬住她的腰肢,另一隻手繞過後頸,扶住她的頭,在耳畔輕聲道:“還有句話,我此生隻對你一遍,你好好聽著。”而後,他湊近身來,吻在藍雅唇上。
瞬間的靠近驚得藍雅閉了眼,腥膩的血氣順著舌尖灌入口中,厭惡,恐懼,一起蔓上心頭,昏地暗的一刻,腦海裏俱是她曾犯過的那些殺業。
她想:走開。聲音尚未成型便被磨碎在唇齒間,變成低啞的嗚咽。她想:滾。剛做出閉口音的唇形便被孫臨泉打亂,音節模糊不清。
孫臨泉的五指穿過她發間,帶出一串酥麻的觸覺。
她心慌了,手裏生出虛汗,刀握不穩,於是抽刀出來,意欲再來給他補一下。誰料那人抬手拍中她肘下麻筋,半條手臂便失去了力氣。刀子“咣當”落到腳邊,藍雅被著突然一擊疼得輕呼。
孫臨泉退開一點,輕笑了聲,然後又趁勢撬開她的嘴,才舔了一口舌尖滋味,便立即抽身躲開。若稍稍晚上分毫,他的舌頭非被咬斷不可。
藍雅心裏陣陣發苦,不準是被氣得,還是被親得。
同樣脫險的招數上回在境沅坊書齋她對孫臨泉用過,才過不久他就給還了回來。
“聽清了嗎?”
孫臨泉看著她略顯窘迫的麵容問。沒等藍雅回答,他又笑著,再次湊上輕輕含住女子紅唇。
藍雅猛地睜開雙眼,所有罪孽與醜惡都在重見日時被滌蕩淨盡,此時滿裏隻有孫臨泉稍帶喜色的眼角眉梢,像是春來柳梢嫩葉,初六早上的新月,驚鴻翩飛的留印,荷才露就被青睞的停著。
那眼裏此時隻有一個人,可惜那人兒的倒影――張皇失措,懦弱膽怯,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全都不足以闡釋她此時糟糕的模樣。
怎麽會如此糟糕?
她看見孫臨泉眼裏那個陌生的女子哭了。兩行熱淚從眼角溢出。她推開身前的人背過身去,不由掩麵抽泣起來。
孫臨泉撈出她的臉,拿袖子細細擦幹眼淚,認真道:“別哭。若非兩心相許的人方才那樣做就叫耍流氓。可若是兩心相許,你在心裏聲謝便是。”
“為什麽?”藍雅瞪著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問。明明她才是被人占了便夷一方。
“因為我也喜歡你呀!”
孫臨泉的回答一派坦然,模樣如同一個稚子在“因為糖是甜的”那樣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