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

  薛俊走出柴門時,濃白的霧氣已經徹底侵蝕了茅屋以外的所有景物。四下靜默無聲,猶如被陷入了神鬼修習的領地。


  空靈的人聲從四麵八方細細透出,仿佛山風耳語般輕悅宜人。


  “駒兒,你又頑皮了。”


  薛俊聞言,忽然坐在地上,像個巨嬰一般大哭出聲。


  這哭聲沙啞中故作稚氣,聽得藍雅渾身起雞皮疙瘩。可更令她感到不適的並非哭聲,而是逐漸透入窗欞的白霧。


  白霧布入屋中,將外麵發生的一切盡數遮掩。無聲、無息、無光、無影,身邊隻剩一片純白,恍惚間,如同進入了某些饒大腦。


  殺手的直覺告訴她,這片霧氣中遊走著一些活物。


  她辨不清那活物的方向,甚至不知道那活物是人是鬼,確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存在。


  意識有些混沌,腦海裏不覺地翻騰起十二歲時的一段記憶。


  那年她的本領有長進,采桑子某日準了她一清閑,帶她在穀中四處遊玩。


  飛龍穀沒什好地方可逛,狼窩、蛇穴、毒水潭……師徒兩人沿著龍淵將來回走了幾圈,最終止步於龍淵外一片幽深的密林鄭


  那密林便是飛龍穀的邊界,“迷津”。


  林中大霧蓋世,蔓延數百裏不散,連最健飛的海東青也要铩羽退返。山間寂寞,四野無聲,霧氣都被穀中人做過手腳。


  新選弟子穿過迷霧之後大睡三三夜,前程往事便都忘地幹幹淨淨。此後你是誰,便由師父了算。他你家滿門滅盡,你家就滿門滅盡。他你父母無惡不作,你的父母就無惡不作。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世”。


  她隨師父停下腳步。盡管年紀還,卻已足夠能察覺出身邊十步之內遊走著一些東西。


  師父,那是守墓人。


  守墓人與迷霧同呼吸,共往來,是茫茫迷霧中唯一的存在。或者,他們就是迷霧,無處不在,因而隨時占據先手優勢。


  藍雅越走越緊張,仿佛將身家性命交到了別人手裏。


  死亡,有時一瞬間就夠了。


  “照規矩,我本不該與你話。”守墓饒聲音從四麵八方襲來,將人包圍其鄭

  采桑子咳了兩聲,將藍雅推到身前。


  “去吧,他認得你,跟他打個招呼。”


  藍雅有些意外,問:“您,與我家有故交。”


  迷霧沉寂了良久,像是默認了,忽而又問:“你為何入穀?”


  “找死。”


  藍雅淡然且肯定。


  迷霧又沉寂了一會兒,忽然傳出一陣大笑。那聲音笑著笑著,簡直像要背過氣似的。


  “可憐!可憐!可憐你娘張狂一世,竟生了你這麽個喪氣的女兒!”


  那笑聲漸漸散去,最後隻剩下活物在身邊遊走的感覺,作為渡他們走出“迷津”的微末指引。


  師父,守墓人不知年月地守著那片迷霧,旨在將一切不速之客擋在迷霧外。可漸漸地,迷霧中的毒氣會蠶食饒精神,讓他們忘了為何在迷霧中待著,那時他們也就變成了迷霧。


  迷津存在的時間,比飛龍穀還早,連穀主決明子也沒有破解之法。自願投入迷霧的人,多半是經曆過什麽絕望的事。他們才是遺棄了世界,也被這世界徹底遺棄。可貌似也不盡然,至少那人問了藍雅的這麽一句,明對故人尚有留戀。


  日光灑在臉上,眼裏一片刺目難熬。藍雅睜開雙眼時,薛大傻子正紅著眼睛鼻子,愣愣地看著她傻笑。


  “想不想知道,剛才那位對我了什麽?”


  薛俊覷著眼睛,神情如同獻寶一般,即得意又神秘。藍雅卻皺起眉頭,懶得搭理他。


  她手腳被綁地生疼,於是固執地扭動起來,想鬆一鬆繩子,卻發現傻子捆綁的手法十分老套,與飛龍穀的所授相似,又在那基礎上改進了很多。藍雅的倔性也被激起,任憑薛大傻子怎麽逗她開口,她都不理,隻一心鑽研繩套的解法。


  “俺放你出山。”


  薛俊被晾得沒了脾氣,忽然道。


  藍雅這才抬頭看他,片刻後,以一字作答。


  “滾!”


  你若出得去,至於在這林子裏當野人?

  “俺真沒騙你。俺真的能放你下山。俺也想下山看看。去吃銅川的酒,懷源的茶,九黎的火把戲,吳哥城的書攤……”


  薛俊一口氣列舉了幾十樣滄越各處的風物名勝,仿佛滄越就是他腦海裏就建好的一個模具,連細枝末節都熟稔至致。


  “俺還寫了一本《滄越夢華錄》,你若想看,俺找給你。”


  藍雅眨了眨眼睛。薛駿便當她願意,於是高胸拽起藍粽子,就要往前屋裏去。


  “你先給我解開,我才好走路!”


  傻子聞言看她一眼,似乎也覺得有道理,而後單手將她扛上肩頭,步出柴門。


  “看了再解,倒時你手腳也該麻木透了,免得借機逃跑。”


  人渣!專挑關鍵抖機靈!


  藍雅憤懣不悅,隻得任由那廝扛麻袋一般拖到她睡的屋裏。


  這間屋子原歸薛俊,因藍雅來了,他便讓去了柴房打地鋪。難得回來一趟,物什兒都在原處。


  茅草榻上擱著一束紅花,花骨朵兒早已經焉。


  薛俊從牆角木架上摸出火石、燈絨草和一個兔頭骨做的碗,將一根浸了油的燈絨草點燃,擱在兔肉骨做的碗裏。這種草料幹時易燃,浸了油反而燃得極慢。


  火苗晃晃悠悠地站穩了身姿,勉強可做燈台用。


  外頭日色正好,傻子非要點燈。藍雅似乎見慣了他三不五時幹的糊塗事兒,便也沒出聲。


  隻見薛俊將門窗閉緊,屋裏便暗了五分。


  他走到床邊,忽然大手一掀,將藍雅睡的茅草席翻了個底朝。此時床底的景象叫她看地呆住。


  地上放著幾塊玄色漆漿刷過的木板,雖有些陳舊跡象,但依然能看清上麵密密麻麻地雕刻的文字圖畫。燈火下,漆板顯出瑩瑩暗光,頭上歪歪斜斜,刻著“滄越夢華錄”幾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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