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
“是我多慮了嗎?”
藍雅語氣似笑非笑,同樣的,孫臨泉此時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於是默然吃飯,再沒別的話。
夜晚星河如瀑,幾顆流星從窗上劃過,藍雅躺在床上無眠。數著那幾顆隕落的星塵,腦海裏又浮現出當日在山澗中孫臨泉揮舞“奔星”的身影。再度遇見他之後,孫臨泉多數時候出手皆使用墨玉骨扇,而沒再用過劍。
聽玉明巔的前輩們提起過,孫臨泉最擅長的兵器其實是劍。
可是為什麽他現在不用劍了?
藍雅有些好奇。
“還不睡,在想什麽?”
屏風另一邊的人忽然問道。
原來他也還沒睡,藍雅於是支起半個身子問他:“你的奔星還在嗎?”
女子起伏有致的身影投射在屏風上,半夜中裏十足是一道難以抵抗的美景。孫臨泉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服自己轉過身,背對屏風。
暗夜裏想起一聲歎息,他:“還在。”
“那怎麽沒見你用了?”
“因為,我老了。”
“老了?”
藍雅的聲音有些拔高。
屏風後的男人悠悠回答道:“仗劍涯這種事隻適合十來歲出頭的毛頭子。我已是二十五六的人了。”
二十五六歲在滄越尋常人家看來已是應該齊家齊室的年紀,當然,那隻是尋常人家。有些名門貴派人士家中的兒女十來歲便許了婚配。即便是慕容府,最多將女兒留到這個歲數,也是必須得嫁人了。更何況,孫臨泉還是個男人。
藍雅竟有些理解他之前冒昧的舉動,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些什麽來安慰他。
“早些睡吧!明日帶你出去,咱們在懷源還有大事要辦。”
藍雅乖巧地點頭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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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明,屏風對麵已經不見人影。被窩空空如也,但餘溫尚暖。
孫臨泉才離開不久。
臨窗的桌上放著一份輿圖。懷源城的街道坊市分布全畫在上麵。較之於銅川坊市分明的城市管理風格,懷源走的完全是淩亂隨性的路子。
好在孫臨泉將用朱筆給這些屋舍大致劃分了幾個板塊。東上區住的是貴人。其中大部分人家是城主族中的旁支親戚。中間區域住的是一般商人士族,三教九流,百工藝人混雜其間,最是熱鬧。西右區是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田地。農人們分散錯落,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孫臨泉在西右區的地界上畫了一個大大地紅叉,表示那邊可以完全不管。中間區域有幾家勾欄之地被畫了圈再畫叉,表示:你敢去就打斷你的狗腿。剩下東上區有幾處住址被畫了橫線,表示這些地方要藍雅著重勘察。
藍雅閱罷,收起輿圖便出曉嶽樓。
按照孫臨泉給她布置的任務,藍雅先去了東上區白鶴堂賀家。
那賀家家主原本效力於桑丘,年過六旬,功成身退,在懷源東上區買了間宅子頤養年,可惜兒孫不爭氣,一位好吃懶做又嗜賭成性,以至於敗光了家產。老家主心中鬱憤,不多久便撒手人寰。
好巧不巧,新搬進白鶴堂的人家也姓賀。雖是同性卻與桑丘賀沒有半毛錢關係。此賀家,乃是玉明巔“驚鴻一箭”賀冬霜賀老的居所。
當然,這些事情藍雅也是被賀冬霜的三兒子抓獲之後才得以知曉的。
“你你是玉明巔的人,可我怎麽從未聽聞玉明巔贏鳳火魚刀’這號人物?”
賀三公子手裏揮舞著血滴子,對著地上被羅網困成粽子的藍雅表示深深地疑惑。
“‘明價榜’名錄實時更新,半年才公布一次。我入山門還不到半年,等今夏芒種的名單正式發布之後你便知道我了。現在,先放開我。姑奶奶又要事與令尊商議。”
賀三公子聞言有些難以置信。
“你什麽?看不出來你年紀還真敢吹呀!你知不知道明價榜上都是些什麽人……”
藍雅聽著賀三公子的數落滿頭黑線。她不是受不了眼前這孤陋寡聞還很沒眼力勁兒的賀公子囉嗦,她是受不了這個明明不耐煩聽他話,卻不開眼地栽到他手裏,還沒有辦法脫身的自己。
“我袖中裏有一柄銀魚刀,你若是不信,將那柄刀拿去給令尊大人看一眼。”
藍雅無力地補上這句話,之後便瞑目假寐。
“驚鴻一箭”家裏最擅長機關暗器,乃父賀冬霜效力玉明巔那些年,山門中從來不缺精良武器。連門主的弓箭配劍都是老賀一手設計打造。
果然,賀三公子掏出藍雅袖中的銀魚刀一看,頓時閉了嘴。哪怕他再是沒眼力勁兒,自己家的手藝怎麽也該認得出。
可那賀不僅沒有打消對藍雅的懷疑,反而臉若寒冰,冷聲質問:“這柄刀,怎麽會在你手裏?”
藍雅聽聞那人語氣不對,暗自思忖了一會兒,照著昨夜她同孫臨泉的計劃仰頭對賀:“見刀如見人,門主讓我告訴令尊。滄越本是一家,銅川的鐵礦石再好,到底不如懷源琅鳧山山的玉翠,琅鳧山的玉再翠還是比不上玉明巔的人溫柔合意。”
她的本是一樁對老賀而言不堪回首的往事。
玉明巔最厲害的從來不是刺客,而是情報網。
滄越之上人人都有不可公之於眾的秘密。玉明巔知道這些秘密,並將他們明碼標價,以人名的形式懸掛在山門前售賣。買下一個名字,就等於買下了這個人所有的秘密,而當那饒秘密被人徹底知曉以後,他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如此肮髒的遊戲,正是孫澈一直維持經營,而孫臨泉竭力要顛覆的棋局。這次的賀家也不過是他們兄弟相互角力的棋子罷了。
“當然,我方才所言都是假話。我不是玉明巔的‘鳳火魚刀’。門主也沒有過剛才那一番話。我隻想讓你替我問問她,若果她叫藍雅,那我該叫什麽?”
羽眉鳳目的姑娘吸鼻做了個鬼臉,右眼下那顆殷紅的朱砂淚痣忽然脫落。她白皙如玉的臉頰幹淨地一塵不染。
賀沒聽懂她這話的意思,隻是下一秒,種著芝蘭玉樹庭院四周突然爆發了一連串驚動地的爆響。一時間,塵土飛揚,滿地狼藉。
等那爆響持續了約莫三十幾息之後,四下終於平靜了。
方才那個被裹成粽子的女人已經不見蹤跡,留下破碎散亂的繩索與羅網,仿佛一隻被遺棄的蛹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