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之病

  山頂的風很爺們兒,不像地麵的風那麽娘兮兮,吹在身上,是刺骨的寒。我和鴿子坐在山崖邊。在這個位置俯瞰整個黑金城,一戶挨一戶家裏的燈泡連接在一起,有紅的,有黃的,橫七豎八,像極了一掛風幹的臘腸。


  “夢露,我們一起長大,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一切你都知道。我哭的時候你在,我笑的時候你在,我抱怨的時候你在,我發脾氣的時候你在,我胃口好的時候你在,我睡不著覺的時候你也在。這麽多年,你一直都在我身邊陪著我,真好。你和我一樣,生來帶著缺陷,我們都是不被老天庇佑的人;沒有人願意正眼瞧我們,沒有人肯給我們平等的對待,我們能得到的永遠都隻是歧視、白眼、欺壓和侮辱……”


  四歲那年。沒人肯跟我玩,我自己玩。我在那32級階梯上跳來跳去,一遍又一遍。下雨了,我躲到了階梯下麵。鴿子被一群孩子追打,那時他們不是叫她“死肥豬”,而是叫她“小胖豬”。鴿子拖著一身的肉跑得氣喘籲籲,她躲進了那個階梯下麵;看到我,她叫我不要出聲,等待那群追打她的孩子走遠。我們一起縮在狹窄陰濕的階梯下,看著雨點順著發黴的牆麵滑落,整整一個下午。我沒有叫她“小胖豬”,她也沒有叫我“醜八怪”。


  “夢露,你還記得我媽生老六的時候嗎?家裏太亂,我隻能呆在外麵騰地方,你母親同意我在你家裏住了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我把我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全都講給你聽;你總是聽得很認真,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聽眾,隻有你肯耐心聽我說話。跟你在一起,我心裏覺得特別踏實、安全,總是能夠身心放鬆,自然而開心地過日子……”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鴿子開始有心事了,她告訴我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人;她每天都想看到這個人,又害怕看到這個人。這個人每天都欺負她、嘲笑她,這讓她覺得很痛苦,痛苦得大病了一場;病好後她還是喜歡這個人,這個人也還是繼續欺負她,一切都沒有改變。她跟我說,她喜歡的人,是臘八。臘八每罵她一句、每打她一下,她都會哭很久。


  “從小到大,我習慣了被人欺負、被人嘲笑,我習慣了不將那些放在心上,不然我該怎麽活下去?這一點你跟我一樣都明白。可有一點是我明白,而你不明白的;被自己喜歡的人欺負、嘲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別人打我,隻是皮肉疼;他打我,不隻是皮肉疼,我的心也會疼。那種疼像是有人在你心髒上插進了一根鐵錐子,持續地擰巴著疼。我以為那種疼慢慢也會好,等我習慣,等傷口結痂;可誰知道,那種疼隻會與日俱增,根本就不會好……”


  自從鴿子喜歡上了臘八,就憑空添了心疼的毛病;這病無藥可醫。鴿子一直躲避著臘八,盡量不跟他碰撞,不被他打罵,不讓自己的心為他而疼。我也躲避臘八,把他腳上的黑色運動鞋定位為頭號危險目標。我們都以為這樣就算是解決了問題,但是時間證明,根本沒用;危險的種子已經在鴿子的心裏生根發芽,我和鴿子都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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