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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五衰1

  賀蘭予越想越不忿。可是事已成定局,他也隻能把氣撒在那個厲鬼上。


  “你,那邊去!”


  他站船中央,指著船頭一角示意厲鬼。非得分開它與慧箜不可。


  他才不管它之前是何人何物。反正如今,他已經是個不通人性的怪物。


  賀蘭予撐船的時候感覺到明顯的吃力,他不知道是逆水行舟的緣故還是多了個怪物的緣故。總而言之,他怪不得水逆,隻去怪它。


  虧他原本想著,這厲鬼不知人事,肯定不聽人言,拉扯之下他還可以奪過那匕首一刀解決,一勞永逸。沒想到慧箜兩句話在耳邊悄聲一下,那厲鬼便跟著慧箜動作了。


  多了個麻煩。


  實在是大的麻煩。


  他們不得已帶著它。它終日躲在厚厚的鬥篷袈裟下不見日。他開始時候每日狂躁,慧箜都把賀蘭予支出遠遠,賀蘭予憂心忡忡,生怕這厲鬼狂躁之下把慧箜撕成碎片。他每每在不遠處等候,隻聽到遠遠有誦經聲傳來,慧箜還會唱偈子,聲音在月下悠揚清朗,這厲鬼的怒意和不忿都在偈子聲中漸漸消弭。


  不必漸漸少了狂躁的次數。漸漸有那麽幾次,它還聽懂了賀蘭予的嗬斥。


  賀蘭予叫它蹲在角落,它不再原地杵著不動,也不再如蘑菇那樣長在大路中央。


  它就去蹲角落。


  它做和尚的時候被神佛壓抑,最終拯救它的也是神佛。


  它雖然麵貌醜陋,可是凡見它之人看他著袈裟串佛珠,都敬他舍他。


  不必最終也沒有再被當做厲鬼。


  轉眼春去。


  他們距離觀音塘越來越近。


  這裏是紅桐鎮。


  桐,原本為童。童子的童。


  據傳紅桐鎮不遠,有一觀音山。


  那山頭獨立,遠觀似觀音,山下冠叢似蓮花寶座。觀音坐鎮,必有童子。鎮中之人於是自詡為童子,將此鎮更名為紅童鎮。鎮中戶戶供奉觀音。有長壽者皆尊為半神童子,奉入廟宇居住。長壽者多,名聲便遠揚,揚到京城,變成此鎮有長生者。


  君悅,傳欽差入鎮,觀之,接長生神者入京麵聖。


  長生者白發黑眉,半途,有大風起,飛沙走石,迷離眼前。風止,長生者不見。觀音山崩,蓮花樹叢消失。徒留一坑於此。


  此前事不在話下。


  這是百年前的事了。


  百年後,紅桐鎮中,無神。鎮中隻一慘敗觀音廟,無香火,蛛絲遍布。


  厲鬼登門,無懼。


  此門無神。


  慧箜與賀蘭予今日就夜宿於此無神之處。


  賀蘭予照例去拔了一叢野草捆紮成掃帚清理大殿。


  他先掃觀音像。


  那觀音不知道經曆多少歲月,彩塑剝落個幹淨,隻留泥胎。若不是大殿中觀音殿三字牌匾未被摘取當柴燒,誰又識得眼前泥胎乃是神靈金身?


  賀蘭予手下沒有輕重,掃得塵土飛揚。殿內一片狼藉,不必已經自覺蹲在遠遠一角。不添亂,不幫忙。


  賀蘭予發現,不必十分怕他。總遠遠躲他。反而對真正的佛門中饒慧箜並不避離。


  賀蘭予不解。


  然而也並無興趣去解。


  他被灰塵嗆的流淚。待到清掃到不必那塊之時,他故意一腳踢飛一團枯草到不必身上,不必依然懵懵懂懂,他走近些看,發現不必又在畫畫,他一下一下,把花蓮畫在那些塵土鄭

  賀蘭予就算是閉著眼,也知道花蓮的模樣。


  他想不通,不過是個姿色平平的女子,值得這和尚如此情根深種?還俗送命還不夠,還犯了命案,還吞吃了自己親生兄弟的魂魄。


  如今成了這個鬼樣子。


  他起了好奇。


  遠遠蹲在不必前方,一手持著沾滿灰塵的掃帚,胡亂揮開麵前的塵土。


  他問它:“那個,女人,是怎麽死的?你真的把你的兄長給吃了?”


  不必根本聽不懂,也不為所動。隻在畫畫。


  賀蘭予哼一聲:“難道是你兄長把花蓮怎麽樣了?要不能有多大仇多大怨?”


  賀蘭予,剛剛出口那兩個字,就知道自己惹禍了。


  什麽叫禍從口出?


  這就是。


  慧箜帶著食物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不必狂躁地在撞柱子,賀蘭予雙眼泛紅,眼淚汪汪。這場麵,咋一看,是不必嚇哭了賀蘭予。


  可是慧箜知道,賀蘭予的膽子沒那麽。


  何況這種事情,一個月裏也總要發生那麽一二三事次。


  慧箜問他:“又怎麽了?”


  聽聽,怎麽了就怎麽了,非要加個又字。仿佛不加這個字,不足以彰顯賀蘭予闖下禍事的次數之多。


  賀蘭予沒好氣:“能怎麽了?還不是它發瘋?對這個畫看,既然能看,就不得了?”


  不等慧箜什麽,他又賭氣:“麻煩,真是麻煩!若不是師父善心,非要留它,這麻煩.……”


  慧箜打斷他:“他不是麻煩。”


  他皺眉:“他是我師侄。”


  賀蘭予自知失言,若是以往,他很快就會認錯討好。可是眼前多了個外人,不對,外鬼。他示弱的話就再也出不了嘴。


  他梗著脖子,不去看慧箜:“那麽久了,它也不過比較之前安靜些許。可是聽到那什麽,又會狂躁。那名字又不是什麽稀罕字。難不成之後就不得了?”


  賀蘭予:“若是給那少年處置,不定更好。”


  慧箜:“不會更好的。”


  賀蘭予回嘴道:“師父如何知道?”


  慧箜回答:“它支撐很久,如今已經開始五衰,不必,已經失了味覺和嗅覺,如今,已經全盲了。”


  賀蘭予不信,他道:“怎麽可能,它剛剛才.……”


  他指那灰塵中的像給慧箜看,卻發現,那厲鬼的眼睛是渙散的,它目視之處並非指尖下的像,它隻是憑著感覺描出樣子。


  它描繪了千萬千萬遍,刻畫了千萬千萬遍,刻到血肉腐爛,描到指骨開裂,都不曾停下。雲髻,耳垂,發簪,眉眼,熟於指下。即便自己已成行屍走肉,也不曾忘。


  賀蘭予內心觸動,卻絲毫不理解。


  “又不是,又不是什麽傾城美人.……值得嗎?——你看看你這樣子!”


  後一句,他對不必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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