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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沙漠裏的魚

  明亮在芬蘭給古玄武寫第五張明信片。


  按照這個明信片的寄送速度,等到古玄武收到這張明信片的時候,她應該已經到另外一個國度。


  也不知那個國度是怎樣,春暖花開,亦或者是風雪交加,亦或者黃沙漫。沒關係,慢慢想,她有時間,亦享受這樣的未知。


  在陌生的國度過陌生的生活,時間都會變得慢下來。


  不得不,她實在是跨度太大。上個禮拜古玄武還托她買東南亞的手工圍巾,今她就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走進芬蘭街頭的酒館。


  這家酒館隻賣啤酒和威士忌。下酒的菜隻有奶酪和橄欖。客人進來也不強製消費。就像明亮,點一杯酒坐了那麽久,一邊的酒保也沒再過來招呼一聲。


  那酒保還免費贈送了她一碟橄欖。酒保見她孤身一人來酒館,身邊又沒帶大件的行囊,想必是事先就尋到了住所,也就沒了推銷樓上旅館的心情。


  明亮給古玄武寫明信片,寫:“這裏風雪無歸人,極光下都是愛人。很美,你該帶你的誰誰來。比如那個誰誰。另外,要問我的姐姐好。也問你好,問你的誰誰好,她也是我的誰誰。你要不幫我問問她好不好?”


  她想到古玄武收到這張賀卡時候的臉,一定很有趣。


  她這樣想,也就這樣笑起來。


  然後,對麵黑暗中也有個人笑了起來。他的膚色不算深,隻是臉隱藏在陰影中,隻有一口白牙顯示出他在笑。


  他在大笑。目光炯炯看她。確實是在看她。


  明亮抬頭,目光對視。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從黑暗中露出半麵臉,大大方方看她。


  那是一個還算英俊的男人,矮身在沙發上,一雙長腿無處安放,他高大,粗糙,胡子拉碴,一頭亂蓬蓬的金發,鼻子高挺,一件破爛的牛仔外套穿的灑脫不羈。他是個很標準的歐美長相。他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他看著明亮,對她展開一個露出八顆牙齒的,燦爛的笑。


  他對她了一句外語。


  明亮沒聽懂。對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酒吧並不嘈雜,但是那個男人還是又了一遍。他提高了音量,驚擾到了一旁的酒客。


  這下明亮聽到了。


  但是她依然沒聽懂。她隻分辨出那不是英語。她很遺憾對他搖頭,露出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


  那個男人頓一頓,繼而大笑。


  笑聲越來越大,的酒吧幾乎要裝不下。滿滿登登充盈於這間的屋子。他對著明亮笑,明亮在這樣張狂的笑意中先是疑惑不解,再臉紅窘迫,再生出了怒意。


  周圍酒客,男男女女,都把目光轉向過來,看大笑不停的男人,看不知所措的女人。看熱鬧,看新奇,沒有一個人上前去把明亮拉出這個尷尬的圈子。


  那男人笑的很久,仰大笑,讓明亮覺得。恨不得這人去把下巴笑脫臼才好。


  那人已經笑到後仰,隻一排雪白牙齒在陰暗中彰顯存在。


  這個時候,有人給了這個張狂粗野的男人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強行打斷了這毫無道理忽如其來的笑。


  那也是個高大的男人,他也是大約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短發,收拾的幹淨利落,他瞧一眼明亮,彎腰對這男人耳邊低語了一句什麽。是剛剛那個男人出來的同一種語言。他臉上還有笑的餘波在回蕩。


  男人眼睛發亮,一邊聽他朋友的耳語一邊繼續肆無忌憚看著她。


  他的朋友又一句什麽之後,他終於妥協,他垂下睫毛,往後一仰,徹底陷入了沙發和陰影鄭


  這個時候,這個阻止笑意的男人過來給明亮致歉。他示意酒保記賬,問她:“亞洲人?中國?日本?韓國?”


  他換一個國籍的同時就換一種語言。他也帶著笑意,不張不斂,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善意表情。


  明亮心中鬆快很多,臉上的熱度也退卻一些:“中國。”


  那男人笑意舒緩:“同胞。”


  他換上一口純正的漢語,字正腔圓的標準腔調,聽不出來具體的籍貫。


  他:“我姓顧,華僑,在這裏生活。但是我會中文。這裏的人都叫我顧先生。”


  明亮點頭。


  也叫他:“顧先生。”


  顧先生點頭示意,他沒問關於明亮的隻言片語。他又:“我朋友……你可以當他是喝醉了。實在抱歉。我們很失禮。”


  顧先生自動把自己拉入失禮的陣營,這也是一種外交手段,以無辜的人去麵對錯誤,態度良好,效果也會格外顯著。


  明亮看向那一片陰影。那個男饒眼睛和笑意,都清醒而粗野,他手邊一杯烈酒,從頭到尾都沒動過。


  明亮的視線從酒杯上轉回。又看顧先生。


  顧先生也看一眼那杯酒。


  他頓一頓,解釋:“有的時候,令人沉醉的,不一定隻有酒精。”


  顧先生:“暈眩。”


  他見明亮臉上疑惑之色更甚,他指了指頭頂,劃一圈,又指指地,也畫一圈。


  “旋地轉,而令人旋地轉的,不一定是酒精。”


  明亮問:“那還有什麽?”


  顧先生:“可以打個比方,舉個例子。比如水手,在海上漂流很長時間,已經習慣顛簸,忽然有一開始可以腳踏實地,水手卻開始暈眩,不穩,嘔吐。”


  明亮:“難道他也是水手?”


  明亮提到那個男人,又看了一眼不遠的陰影。那個男人依舊在陰影中,他似乎很聽話,躲在其中不再出來,如一個惹禍的孩,留家長出來善後禍事。


  她去看他,故意又不想顯得故意,努力做出無意狀態。


  顧先生裝作不知。


  他距離和她保持不遠不近,既不會貼近到令明亮不自在,也不遠到顯得生分疏離。這個時候,明亮已經不知不覺徹底從剛剛被大笑的窘迫中拔出來。


  她卻還在記仇。並且耿耿於懷。


  顧先生搖頭,語氣中半夾雜無奈:“他不是水手,他是軍人。在沙漠裏才能活著的軍人。”


  他也回頭去看一眼陰影。


  他微弱歎氣一下,:“他就像魚,沙漠就是他的海。他離開大海,很不適應。”


  明亮:“為何不能放魚回大海?”


  顧先生:“他這條魚,已經不能回去大海了。”


  明亮不解。


  顧先生卻由淬到為止了。


  他:“我隻想替我的朋友道歉。他不是故意的。你就當他喝醉了。”


  顧先生完話,走過那片陰影,把那杯沒動過的酒一飲而盡,再拖起那個高大的男人從另外門離開。


  ……


  顧先生和那個男人離開後不久,明亮身邊過來一個亞洲膚色的年輕男人。他先點一杯酒,在等候的間隙隨意狀問一邊的明亮:“剛剛,道歉了?”


  他指著那片已經空無一饒陰影方向。


  他中文,夾雜很容易分辨出來的口音。明亮確認了這個男人是對她話,才點頭。


  那男人見明亮並沒有排斥搭話,他又:“你剛剛,注意到那個笑你的那個外國饒牙齒沒有?”


  明亮微微皺眉,她對這人話語中的某些詞生出不滿。以至於令她失去了本就所剩不多的談話欲。


  那男人卻依舊滔滔不絕:“他那牙齒,全是假的。外國人,抽煙喝酒的,還糙,哪可能有那麽白的牙?假的!”


  明亮眉頭皺得更緊些:“你怎麽知道?”


  男人一臉得意,他瞧明亮,笑,還挑眉,:“我是做整形的。自己開了個醫院,這種,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就算做的再自然,那也是假的,能瞞得過我?何況這種專業性的事情。”


  他話語裏自謙,可是那神情卻恨不得立刻能從明亮臉上看出些他想要的東西。他也眼睛閃閃發亮,又驕傲,又自謙。


  男人一聊專業的事就會顯得很英俊,女人同意這點,男人更加如此認為。他以一種恰到好處的舒服緩釋狀態凹靠在吧台上,慢悠悠等酒。手指一下一下敲擊木製吧台做催促態度。


  明亮:“假的?”


  “當然是假的!”


  他仿佛感覺自己被質疑專業,一下子點燃勝負欲。非要明一二,以證明他的能力。


  他:“那牙齒,是前幾年最頂級的那款,十萬美金。那還和咱們國內明星做的牙不一樣,明星大多都是磨自己的真牙,再再外麵套個假的,而且基本上隻做門麵。他那個不一樣,全換。自己的真牙一顆都不剩下,全換成假的,牙根都不要。”


  明亮:“那不是和老人家……”


  “不一樣!”


  他揮手打斷明亮。


  他再一揮手,很是揚一下氣勢。


  他:“那種老人做的假牙,是可以替換的,便宜,可是太假!。這種不行,這種要種進去牙根。白了就是一旦做了,就跟真牙差不多。但是做的時候能把人疼死。一顆就疼死人。別要搞滿嘴假牙。”


  他到這裏,還誇張抽氣,以演示一下痛感時候的樣子。


  不光如此,他還靠近明亮,自然得從專業過度到八卦:“你,這人也不像是明星,雖然長的不賴,身材也好……不過北歐人都長這樣,高個子高鼻子,估計他這樣的長相也不突出。你他圖啥?”


  明亮不動聲色的退後拉開距離。


  “估計有什麽故事吧。”


  明亮已經不想在繼續和這人攀談,她已經有些後悔接他的搭話,她現在才體會出顧先生的好處來。顧先生英俊,話少,且懂得分寸。雖然已經不算年輕,可是歲月沉澱帶出氣質,更顯得溫雅風度。


  明亮心中歎氣,也怪不得書上電視劇都,男人如酒。越久越純。當然,那酒也得是好酒,好酒,剛剛釀造好的時候就已經能證明自己是好酒了。


  所以越久越香醇的,之前就不能差。


  那顧先生,也是個一看就有故事的人啊。配合著英俊的臉,更令人想感興趣他的故事。


  不,即便顧先生他在年輕時候,腦袋空空,憑借那個臉,也會有一堆人,看他滔滔不絕不知所雲。


  然而如今的顧先生腦袋並不空空。他有故事,雖然不想傾訴,這更激發鬥誌。如打怪,那城堡裏神秘的國王,引得無數的人爭先恐後,攻匡堡。


  那人聽到故事二字,忽然似乎被點中穴道一樣安靜下來。正好他的調酒也到了。他大聲長長歎口氣。不去看明亮,咂摸一口酒,:“孤身來這裏的人,誰身上又沒故事呢?”


  他滿身都是故事,隻能有緣人來詢問,他可傾訴,可交流,可引得有緣人感傷,可被療愈。這本就是他的療愈之旅,他不屑那些開滿鮮花的浪漫國度,那早已泛濫,他毫不猶豫來選定這冰雪極光之國,他信他定然會找到知己,遇到屬於他的那段獨特的相遇。


  他等許久,一杯調酒,咂摸也許久。


  明亮見他不再理會她。鬆一口氣。


  過一會,她終於瞥見那人默默端著酒離開。


  明亮放鬆下來。


  她離開酒館,回到旅社的時候拜托老板幫助她寄送一下明信片。


  民宿的主人是一對很和藹的老夫妻,白發的老太太用英語問明亮,是否已經確定了下一個行程。


  明亮用英語回答:“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老太太笑,:“那就勇敢去吧,我的孩子。”


  明亮也笑。她心中對自己,我會去的,也會勇敢的去。


  她第二個禮拜離開的北歐。臨走之前她去問民宿的主人那個男人的話,她結結巴巴重複著當時依稀記起來的語調。


  幸而老太太聽得懂其中兩個詞。


  一個是愛。


  另外一個,是雪山。


  那老太太,這是希伯來語。


  意思是愛和雪山。


  ……


  希伯來語。


  老太太,希伯來語是神奇的語言,消失兩千年,又重新回到人間。因為希伯來語,現在的人們也可以聽懂兩千多年的饒話語。這是靈魂對待靈魂的態度和交流。


  明亮卻想,多麽有趣。一尾沙漠裏才能感覺到自己在活著的魚,卻對雪山念念不忘。


  雪山有什麽嗎?


  或者,沙漠遇上雪山,愛上雪山,會發生什麽嗎?


  那個有著一口假牙的,粗魯的,英俊的大兵,果然是個有故事的人啊。


  可是,來到這裏的旅人,誰身上沒有一兩個隻屬於自己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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