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情。他或許大喊,或許哭泣,或許破口大罵。可是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然留在原地,手上的奶茶依然停留在八分滿的狀態。
宋玉成冷靜下來,繼而暴怒。
他覺得周身的血一下子湧上頭來,火起突起,繼而壓抑不住。他站起身,久坐而導致的眩暈令他當時由著長時間的眩暈,他眼前發白,看不清青銘的臉,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壓抑不住的憤怒:“你怎麽可以這樣?!”
青銘的回答中透著明顯不過的困惑:“我如何呢?”
宋玉成:“你令我如此驚嚇!”
且狼狽。
宋玉成抹了一把臉,幸而並沒有在臉上摸到水痕。
他放下心來,原來自己並沒有嚇哭,那些驚慌失措的反應,也是自己的想象。他可以大大方方承認懦弱和恐懼,可是如果讓他如電影裏麵那些不顧形象驚慌失措哭嚎滾爬的炮灰那般作為,那還是大可不必了。
人類,又想保命又想要體麵。
真是矛盾。
宋玉成覺得,大概青銘會如此想。然後哭笑不得。
青銘的聲音繼續透著無辜和困惑:“是你想要知道忘川途和不歸地是什麽樣子.……我便讓你看看。便是這樣……”
宋玉成反應到眼前人身份,怯意先行於憤怒產出而來。
他氣勢肉眼可見消減部分:“但是你也應該令我有所準備……”
“這世上,誰人能夠做到麵對生死而有足夠準備的?”青銘,“一切的坦然麵對,背後都不過是認命。”
“.……”
青銘給予的理由令宋玉成無法反駁。
此時此刻,他的憤怒隻剩殘留心中的暗火。但是那種恐懼,卻在憤怒之勢逐漸消湍同時異軍突起,逐漸占領高地。
憤怒火勢減弱,直接帶來的影響便是手腳的發涼。
宋玉成心中千回百轉。
他有心想反駁兩句,甚至想毒舌一二。到底還是吞進了肚裏。他是成年人,做不到如孩子那樣不顧後果的口出傷害之語。眼前之人即便不是朋友,卻立場比朋友更加尷尬。
他是自己曾經的未婚妻的真愛,白月光,初戀之人。他連真心的大度和和平相處都在外人眼中顯出強顏歡笑的尷尬來,若是雙方紅臉,又不隻會衍生出何種離奇的八卦。
他是神。暫且不知能力為何。可是大概不需要理會人間紛擾。
但是他是人,生而為人,走在人世間,紛擾共存,富貴有邊,人生苦短。
宋玉成:“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電影。”
他莫名其妙丟來一句話。
宋玉成沒有再坐回長椅上,而是保持站立的姿勢麵對一動不動的青銘,一字一句,麵無表情,端不出笑臉,也品不出遷怒,心平氣和:“很多末日類電影或者是驚悚片,大多都是一個送人頭的炮灰的好奇心觸動劇情。我每每都想,如果是我,在明知道第六感不對的情況下,就算好奇心再劇烈,在求生欲麵前我都會掉頭就走。哪怕被人恥笑膽或者是想太多胡思亂想之類,我也絲毫不顧。但是如果是這樣,這部劇開場五分鍾也就全劇終了。”
“因為潘多拉的盒子沒人打開。”
宋玉成:“我不但不會開啟潘多拉的盒子,我還會為了防止別的手閑之人,把這個潘多拉的盒子埋起來,填平,還會在土上踩兩腳。”
青銘看著宋玉成:“所以?”
宋玉成:“所以我如沈柏良那樣,很怕你。嘉嘉不怕你,我替嘉嘉怕你。我不想開啟潘多拉的盒子。我不知道你此行而來的目的。可是白老師……你可憐可憐我。”
宋玉成看青銘麵上繼續露出困惑,心下甚至覺得有些好笑。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一會出隻有在古裝影視劇才能聽到的台詞。
宋玉成:“白老師,我上有老下有。我的孩子今年才十歲。她隻有我。我很早就離婚了。孩子從來沒有問過她媽媽的事情。這是她懂事。可是她越懂事我越覺得有愧她。我平時處理夫妻離婚,會告訴一些父母,他們和孩子一樣,都是獨立人格,不要擅自把自己的人生和理想強行加注到孩子身上。也不要些什麽‘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你’的這種話。可是白老師,我這一輩子,努力奮鬥的原因,都是為了汝於。”
“我知道我忽然這一切很奇怪的。”
宋玉成講這一句話。他此時眼前的暈眩已經緩解了,血液回流,眼前的白光消失,他又清清楚楚看到了青銘的臉。
青銘的臉上是清清楚楚的平和。
平和的青銘,以平和的聲音回答他那一句話:“我理解。”
這一句話簡簡單單,卻令宋玉成著實反應了一下子。他過了好一會,才慢慢地‘哦’了一聲。心裏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不需要的更明白了。再多任何一句話,宋玉成心裏的內疚就會更多一分。他心裏明明白白的知道,他那麽多,來去,不過揉捏成一句話:“我慫了。”
連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隻在知道對方的身份之後,立刻就認慫了。
就好像他參加一項活動,被領到一個池邊,池水上蓋著厚厚的遮光罩,看不見池水的內容,他就生了怯意。還未等主辦方宣布池中到底是鱷魚還是金魚,也不等宣布這闖關活動的獎金到底是一萬還是一億。他就倉皇宣布退賽了。
他禁不起冒險。哪怕是一項的感冒。
暫時站在主辦方位置的青銘對此表示理解。他平和點頭,對宋玉成:“再見。”
宋玉成也跟著點點頭:“再見。”
他感激青銘順勢給的台階。
他在走近律師樓的轉交之後才把手裏冰涼的奶茶丟進了垃圾桶。
他困意消散。可是麵色很差,他從公司的落地玻璃的倒映裏看到自己的蒼白的臉。不知道這張臉若是被他的老板看到,又會生出多少聯想。
他實在該找點事情做。他實在不想見人,也不想見神。
他躲進了舊案室。
舊案室並非封閉,有一麵正對廣場的很的窗戶透光,宋玉成猶豫一番,走到那扇窗戶前往下觀望。那張長椅上已經空無一人。
……
容城在半夜清醒了一次。他睜眼時候正好看到出門的容嘉嘉,他沒有出聲,又昏沉沉睡去。
睡到次日醒來睜眼,偏頭就看到一邊拿著新手機正在聚精會神打遊戲的容若。
容城沙啞開口:“我睡了一個禮拜嗎?你不上學嗎?”
容若頭也不抬回答他:“我請假了呀。”
容城恍惚記得他身體觸到泳池池低的時候看到一個同時躍入水中的身影。那一抹身影穿白衫,短發,赤腳。如今正好對上眼前白衣短發的容若。
容城:“你救的我呀?”
容若著急忙慌打遊戲,抽空回他一聲‘嗯’。
容城露出一個蒼白的笑來:“謝謝你。”
容若抬頭,飛快看他一眼:“你是我表哥,有什麽好謝的?”
容城的中文的台灣腔在虛弱的時候顯得更加軟綿:“你救的可是我的命耶。”
容若終於暫停了手裏的遊戲:“那你出院後請我吃飯。我要喝冬陰功湯。”
容若的語調不自覺也帶上了台灣腔:“你不是你爸爸的冬陰功湯最好喝嗎?我要喝的。”
這簡單到隨意的一句話,叫容城愣住了。
容若看容城反應,就笑:“你不會以為,你出這麽大事,家裏會想著瞞著你爸爸媽媽吧?”
容若:“怎麽瞞得住哦。——沈柏良去機場接表叔叔和嬸嬸了。估計下午就會到了。”
容城激動起來:“我爸爸和媽媽會來?”
他激動起來,被嗆到咳嗽了好幾下。
容若給他順背,同時終於給他倒了一杯水,還搖起了床頭,讓容城可以舒服地坐起來。
容若看他口喝水,他渴壞了。口口,也很快就喝掉了大半杯。
“會來會來,不著急,一早就通知了,然後給買了最快的機票。”容若:“待會給你轉院。轉到咱們容家自家的醫院去。”
容城:“我可以回去。我好了。”
容城:“你不是想喝冬陰功湯,爸爸來了,回家給你做。”
容若:“湯急什麽?讓叔叔嬸嬸多住段日子唄。家裏給你安排的房子那麽多房間,怕什麽呀,叔叔嬸嬸去了,也有我住的地。”
容城還想什麽,忽然容若就低頭擺弄起了手機。
他哐哐哐在手機上打字,發送訊息之後又明顯一副等待訊息的模樣。容城隻好把想的話咽了回去。
他看容若態度,也猜到手機另一方的身份。
容城在間隙問容若:“女朋友?”
容若大大方方點頭。同齡人之間不需要太多掩藏的秘密。雖然容城比容若大幾歲,可是容城一直平等對待容若,並沒有如沈柏良或者容嘉嘉那樣,端一個成年饒態度對他。尊重是互相的,容若很是合理遵循這一點。
容若誇自己女朋友:“可漂亮了。回頭介紹給你認識。”
容城不知道這個回頭是什麽時候。他心不在焉笑著點頭。他想,這回爸爸媽媽過來,見他如此,會不會生氣到不顧一切帶他回家?
家。
這裏是房子,哪怕容若和容嘉嘉再如何這是咱們家,我們家,自己家,可是終究不是的。
容城在心裏不認定這裏是自己的家,最多是自己有自由出入權的房子。
他的家在曼穀,在清邁。
家裏有自己生活的痕跡,家外有熟悉的從接送自己上學的摩托車大叔。院子沒有容家的大,可是溫馨,媽媽在院子裏種很多植物,種苦瓜,種薄荷,種酸木瓜,種金錢草,番茄,香蔥,青桔,香茅。媽媽喜歡做飯,有個很大的廚房,廚房三麵都是落地玻璃,媽媽一邊煮湯,一邊可以透過玻璃看孩子在花園玩。爸爸在看報紙。外婆也會從清邁來,給他帶來家裏果園的水果。
家裏做飯平時都是媽媽做,可是隻要做冬陰功湯,爸爸就會下廚。
他最愛吃冬陰功湯的蝦,爸爸總是會額外放很多。
他愛吃偏酸的冬陰功湯。不知道容若吃的時候,會不會不習慣。
他沒辦法問容若那句話:“我真的不能回去嗎?我的大學怎麽辦呢?”
容若懂什麽呢?他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容城自己十五歲的時候,連收到女孩的情書都煩惱好幾覺得無法應付,最大的苦惱就是比賽的訓練強度越來越大。他如今長大了,對比容若完全是個大人,他一個大人,如何可以把煩惱丟給一個孩子呢?
他決定閉嘴。
可是有個聲音替他問了出來。
“他真的不能回他的國家嗎?”
是入畫。
聲音來自窗戶的方向。
入畫以一個放鬆的姿勢坐在窗戶台上,窗戶是關著的,可是這並不影響入畫,他就那那樣在窗台上晃著腿,陽光猛烈,入畫的影子淡到幾乎透明。容若沒提,容城又剛剛醒來,入畫一言不發的時候,幾乎被默認為不存在。
入畫如今開口,終於有了存在福
入畫見容城和容若都愣住,他也愣了片刻:“我了什麽驚動地的話嗎?”
入畫繼續晃腿,那兩條腿一前一後,嵌入牆壁,又出來,又嵌入牆壁。
“這樣算怎麽回事呢?容城在這裏,一沒法上學,二呢,又不習慣,整個人一點不開心。”
入畫講:“我聽沈柏良的意思,是讓如果國內讀不了,就出國讀——那和讓他回朱拉大學有什麽區別?他不能讀完了畢業再回到本家嗎?”
入畫掰著手指頭:“讓容城回繼續讀書,他大三,半年後就大四實習期了,實習期想個辦法,讓他到中國來實習工作行不行?一年實習期,夠不夠給他安排好掌燈人?安排好了,讓掌燈人和他一起後續安排。他要是想繼續讀書,就回去曼穀,要是想在中國,就留在本家。到時候他也現在大一些了,孩子長大,總要離家的,到時候自願離家,總好過讓他現在委委屈屈的吧?”
入畫對容嘉嘉的安排早就嗤之以鼻,如今好容易抓到機會吐槽,更加不會三言兩語就輕鬆放過。
“這樣安排不行嗎?那些大人,最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還什麽,容家本家比起旁支更能夠保護你們唯一的指路人……噗呲。”
入畫假笑。
同時翻了一個極其明顯的白眼。明顯到哪怕他渾身已經接近透明,都沒有被容城和容若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