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恨綿綿有絕期

  夥計到底有點舍不得。


  他嘀嘀咕咕：“我這酒可是藏了幾百年了呢.……”


  他委屈：“連我自己都不舍得喝。”


  容城：“你當然舍不得.……忘川途沒有舌頭，也沒有鼻子。你嚐得出酒味嗎？”


  容城：“你也不舍得去忘川途的暫留地開個酒館.……可惜了，本來是筆好買賣.……”


  夥計正拍開酒壇的泥封，眼珠不錯地心翼翼，連回應容城的時候都沒有扭頭：“買賣買賣，有買有賣，那總得以物易物吧?——這忘川途哪裏來的錢？”


  “庸俗。”


  容城落下這樣一句評價。


  “都已經當了鬼了，還心心念念黃白之物……你是能吃還是能喝，在這忘川途幾百年了，卻還是饒想法……”


  容城坐在凳子上，曲肘支撐，倚頭歪笑：“怎麽，是還惦念著做人時候的日子……還是想著，有朝一日，再世為人呢？”


  夥計不吭聲，心翼翼撥拉開碎土，開啟紅布的封口，他聞不到，但是能感受到周圍定然是充斥了及其濃厚的酒香。


  因為背後的容城道：“好酒啊……”


  夥計‘哼一聲’。幾百年的酒。放在人世間，都能當古董了好嘛。那可是價格著地，還的是一杯一杯的售賣。一滴一滴的抿。


  他越想越舍不得，心翼翼，把那個準備用來盛酒的粗瓷碗擦了又擦，越看越覺得這個破碗和這美酒不般配。


  夥計實在是懊惱，早知道如此，他就準備一套華麗的酒器了。酒器要講究，要用蓮花凹的酒壺，配相同酒中，還要啟出來一大塊最幹淨的冰盛在盤子上端出去，那冰塊一定要平整，必須事先鑿開個洞，用來放盛酒的酒壺和酒盅。待一會，酒香被冰氣凝結，鎮涼酒意的揮發。


  此時飲下，正好，酒意甘醇，涼意順滑，沁人心脾。
……

  也就想想了。


  這是忘川途。可不是有錢萬能的人世間。


  夥計認命。倒了半碗酒。給容城端了上去。


  酒色清澈，呈琥珀狀，有些像上等的威士忌。如果是這樣，那如果有一碟鵝肝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容城也就想想，這裏是忘川途。可不是人世間。


  容城是過來喝酒，但是這酒真的到了眼前……他反而還有點擔心起來……這幾百年的酒……到底衛生情況是否及格啊？這儲存條件怎麽樣？細菌飽和度呢？空氣濕度呢？難道不會成為細菌的培養皿嗎？


  容城惜命。


  用無名指指尖點了一滴酒液抿了一抿。


  立刻被刺激的皺眉。


  “這度數也太高了吧？”


  夥計心疼容城漫不經心的品嚐方法，他苦著臉，對茨回應也沒好氣：“釀了幾百年了.……不醇厚的話能禁得住擱麽？”


  這倒也是。


  容城聳肩。接受了這個現實。看來是沒辦法豪飲了。


  他於是繼續一滴一滴用指尖沾著酒液來抿。


  抿一次就皺眉一次，然後緩過勁來，繼續。不好，有點上癮。


  夥計的臉越發拉的長。


  他甚至拒絕和容城同桌，依然蹲在他的專用板凳上揣著手。藏酒開封過就不具備繼續存儲的條件了。必須盡快喝掉。可惜了。第一杯酒，給了一個嚼牡丹的牛。


  夥計決定，這壇子就就便宜青銘好了。


  若是青銘自己覺得好東西要分享，可以給白矖嚐嚐去。


  夥計瞪容城半，見容城也沒有開口的意思，於是幹脆出聲：“我給了酒了，所以呢？容家哥，你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我有酒的嗎？”


  這次容城回答的很幹脆：“我看到的唄。”


  夥計報以懷疑態度：“你是怎麽看到的？我又沒有放在顯眼處.……別你是個活人。連青銘都不知道，甚至白.……神仙也不知道。”


  容城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來，他道：“他們不知道，是因為沒有親眼看到……但是我櫻我親眼看到離朱從陽間給你帶酒……一壇一壇的帶.……”


  “胡！”夥計脫口打斷容城的話，“離朱不出不歸地……你在胡什麽？！”


  夥計有些怒意，他依然是保持著蹲坐在矮凳上揣手的姿態，可是眼中已經起了嗔色：“你果真是容氏？是指路人？若是你是，你就應該知道，離朱如今，已經不可出不歸地了.……”


  “我當然知道！”


  容城也打斷夥計的話：“如果離朱還敢出不歸地.……那容氏還是見一個殺一個的。”


  容城的輕巧。一般這種輕巧談生死言論的，基本都是沒有真正經曆過生死的。所以才會隨意的宣之於口。


  大概是一種自豪，逞一下口舌上的威風。


  夥計對這種不知世事的人一般很寬容。尤其是少年。


  十九歲。懂什麽呢？以夥計對現在人世間的了解，這個年紀的容家的少年還是個學生呢。


  生死殺戮，戰場血腥，大概隻在課本上和曆史傳記中聽讀寫過吧。


  夥計一聲輕笑。


  “是是是。”


  夥計敷衍容城：“我就為何離朱以前明明可以在人世間來去接引亡魂，之後卻再也不肯踏出不歸地半步……這引渡亡魂的事情，就歸了引路人。也著實是辛苦白曦了。”


  容城仿佛聽不出夥計的敷衍。


  他以指尖點了一滴琥珀色酒液，對著桌上那盞昏暗的燭火微搖，看著那指尖一滴酒液在指尖的顫動下搖搖欲墜。


  容城玩的開心，夥計看得揪心。


  容城動作大了些，震落了那酒液。酒液滴落回了碗盞中，蕩起一圈很的漣漪。很快就恢複平靜。


  容城低頭，對坐在矮凳上的夥計正色：“你不覺得，離朱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嗎？”


  夥計無語，過了會：“若是沒有離朱，那之前在沒有引路饒時候，誰來給亡魂指路呢？”


  “指路啊……”容城喃喃.……

  “既然是指路，當然就是指路人了。”


  容城興致勃勃：“既然人間有了指路人，還需要離朱幹嘛？豈不是多此一舉？”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克製不住，容城繼續道：“容家沒有離朱。不需要引路，因為容家自己就是指路人。而且容家不偏不遙對於亡魂一視同仁，好過那些離朱吧？”


  “離朱是如何誕生的.……當誰不知道呢？”


  “離朱的本意，是為了懲罰離朱在人世間犯下的殺戮。濫殺無辜比不上自裁的罪名重。在神鬼界的認定中，一個人連自己都能放棄，可謂是最殘忍的。所以稱為離朱。喪失了輪回的資格，也沒有洗去過往凡塵夙念。以饒記憶，做鬼的差事.……本意是好的。”


  容城到底也沒有一棒子打死。


  “本意是好的。可惜神界和鬼界實在是低估了人性的自私和高估了人性的善意。”


  這種自私和惡意.……幾乎全部報複到了容氏的身上。


  容氏當年的險些覆滅，容氏的血債，容氏的命運.……甚至後人想要給離朱找個推脫的借口，都張不開這個嘴。


  恩怨，恩怨。有恩就有怨。


  先祖，這世上隻有無緣無故的恩，但是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


  人可以對過路摔倒的老奶奶隨手一扶，可是不會對一個幼童隨意的給一刀。


  追根溯源，都是有恨。


  恨別人，恨社會，恨自己。


  東野圭吾有講：我恨你優越的生活，我把對我自己的恨一並給你，全部用來恨你。


  你看，這世上哪來的無緣無故的恨呢？

  沒有的。


  古人有詩雲：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不了吧？

  這種恨意，應該到此了結了。


  容城：“我們容家.……實在是恨離朱的。”


  容城苦笑：“可是除了恨離朱之外……不對，離朱隻是起源。離朱自私自利。為了本家，欺騙容氏指路人。殘害無辜。以至於容氏幾乎滅頂。經曆多年斷層，艱難複起。我的那位重續斷層的祖先，一生辛苦。”


  “這種毀人一生的磨難，若是意也就算了。容氏也是人，人都會學著認命。可是那不是，那甚至算不上是全部的人為。人鬼勾結.……”


  容城：“你聽聽，人鬼勾結啊……好聽嗎？比起狼狽為奸如何呢？”


  容城根本沒想夥計回答出來什麽。他隻是想，於是就了。


  他依然是少年的臉，可是在夥計眼裏，似乎起了什麽變化。那張近在眼前的少年麵上，漸漸似乎套上一張傷感的麵容，像是一張和本尊極其相似的麵具。有不出的違和感，可是也有一半是不出的服帖。


  實在是奇怪。


  就像……把一個比著自己的臉捏的泥人麵具比劃遮在自己麵前。泥人工匠手藝不好不壞，捏地五分像五分不像的。


  就顯得古古怪怪起來。


  眼前的容城古古怪怪起來。


  他還帶著古古怪怪的笑：“人鬼勾結，在容氏身上種下了幾十條血債。這麽多年了，生生世世，一代接著一代。容氏從來沒有忘記這份血債。”


  夥計聽容城這麽，感覺到不可思議：“難道到現在了，血債還沒有清理幹淨嗎？”


  容城悶悶道：“快了。”


  那就是還沒櫻這簡直不可思議。從離朱尚且可以入人世間行走，到後來盡屬不歸地，中間過往也快百年了。而且容氏斷層是什麽時候？從艱難複業到打下現在家業，沒有一兩百年估計也不可能喘息過來。這麽多年，這血債莫非長生不老？

  這人世間，會有長生不老的存在嗎？

  夥計在忘川途幾百年來，隻見過一個長生不老的。就是白……

  等一下！

  夥計一下子眼睛瞪得像銅鈴：“不會吧？容氏的血債，難道是神？”


  夥計原本吃驚的瞪眼張嘴，形象麵貌極其難看。看得容城原本想瞪他一眼，到目光轉到夥計臉上的時候原本該給的輕蔑頓時變成了嫌棄。


  夥計不眼瞎，看出來了，嗖一下合上了嘴。


  夥計悻悻。


  容城懶得去看他，：“你也太看得起我們容氏了。我們容氏如果可以把人封神，何必自己還要受輪回之苦？”


  也對。要是能封神，早上了。


  一個容氏上可能還害怕，若是一家子全部上，那算算如今的神界的凋零現狀，以多欺少還是可以試試的。


  夥計想到這裏，也覺得自己傻。那到底是什麽情況。


  夥計：“難道人世間真有長生不老的？”


  容城：“原來是。不過現在他跑了。”


  夥計這下就不懂了。


  也懶得再猜：“容家哥，我不聰明。你就直唄。”


  容城也幹脆，就直，坦白告訴夥計：“原本，容氏有本領可以讓人長生不老。可是長生不老有違性，容氏不做。可是離朱勾結本家未亡人，聯合欺騙容氏，令容氏以為眼前將死之人是壽數未至……於是再生亡靈。可是壽數將至的亡靈強行再生，其實根本就是在其他支取他們來世輪回的時間……這會令輪回秩序大亂。可是人之本性，就是自私自利又怕死。好不容易火了，當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於是就殺了對他有再生之恩的容氏。”


  “這樣還不夠。容氏可以再生亡靈，也可以覆滅亡靈。既然不是針對性，容氏都可以，那就把容氏都殺了……看，過麽果決啊。這就是能成大事之人。”


  夥計沒傻到那個程度。會覺得容城是真的在誇獎對方。


  夥計聽得有點上頭，道：“後來呢？”


  “後來.……”容城那隻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點在無意識的刮著瓷碗的邊緣，那瓷碗上有個很的缺口，容城的手指就一直有意無意的刮著那個光麵，“容家覆滅亡靈有兩個辦法。一個超度，一個是斬殺。”


  容城給夥計解釋：“超度，就是超度。覆滅的亡靈還能繼續未盡的來生。也就是，他隻要沒有在長生不老的時候把剩餘的來世揮霍幹淨。他就還有新的清白人生可以享受。至於斬殺，那就簡單了，就是斬殺，斬魂殺鬼，灰飛煙滅。”


  夥計聽得漸入佳境，無賭感覺到了喉頭發幹，他看容城手邊的酒碗，覺得有點渴。可是故事聽到上頭，也舍不得現在起身去喝一碗湯。


  “那容氏如何對待血債呢？”


  容城這回笑得輕鬆：“既然是血債，當然是灰飛煙滅了。多痛快啊。這就叫此恨綿綿有絕期。血債灰飛煙滅之日，就是此恨了結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