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後記肆
秋季的末了,聶九羅的個展準備告一段落,塑品進入陰乾期,後期製作尚未開始,反而比前段日子清閑。
趕在這個時間,踩著封山前的點,炎拓他們又進了一趟金人門。
事實上,這個季節,騾夫們已經不願意再進山了,北方冷得早,即便雪還沒下來,山裡的風已然刀子似的、呼呼割人的臉,之所以還能成行,主要是看在老熟人余教授的面子上。
是的,那位光頭以明志、獻身科研的余教授又來了,架著沒鏡片的黑框眼鏡,裹著一身灰了吧唧的大棉襖,全身上下透著清貧二字。
騾夫們都不好意思加價,還滿懷同情地問她:「余教授,學校的壓力這麼重啊?」
這一年到頭的,來了又來,騾子跑一趟,還得瘦三斤呢。
余蓉扮起教授來,已經駕輕就熟:「是啊,上次論文沒過,職稱也沒評上,學術這條路,不好走啊。」
邊說邊擼了擼包著頭巾的腦袋,袖口掉下一撮貓毛來。
……
聶九羅頭一次體會到坐騾子行路的樂趣,上次坐,她神智還不清醒,全程都在挑揀和嫌棄騾子。
中途休息時,她還給騾子拍了段視頻:萬物皆可塑,一切都是素材,保不齊以後用得到。
炎拓過來,在她身邊坐下:「萬一裴珂上來,你真不見她?」
其實能見到裴珂的機會太小了,她失蹤這麼多年,跨過澗水的次數估計也就那麼兩次,而且,她自己也說了,對她們這種地底生活的人來說,「往上」是一件艱難和不適的事。
究竟多不適呢,炎拓沒親歷過,只能靠想象:也許像長住溫帶的人去到極寒,處處是煎熬;又也許呼吸到的空氣和身體承受的壓強有異,捱的時間一久就會崩潰。
聶九羅點頭:「真不見。」
炎拓覺得可惜:「也許這輩子,也就見這麼一回了。」
聶九羅笑笑:「只是不相認,我躲在邊上,看看她就行。」
看看就行,知道大家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就好。
但不適合讓裴珂知道她又活過來了,她對這個母親並不了解,分開了這麼久,就更難揣度她的心思了。
萬一她對水下石窟起了心思呢?泥壤做成的女媧像都能被白瞳鬼奉若神靈,更別提女媧肉了。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行至金人門,分工如前,孫理他們守門,炎拓等一行四人帶著設備去澗水。
一路平順,蔣百川沒個影蹤,連放逐進來的那些畸形地梟都沒遇到,余蓉推測是季節變換、這一帶的食物不多,地梟得逐食而走,轉移去別處了。
畢竟青壤太大,地下也太大了。
已近冬日,澗水雖然比之前平靜,但也更為陰寒,反不適合下水,炎拓塗抹過的那些夜光漆的字,因為時間過去太久,即便有手電筒光照上去,也不大能顯光了,或者只能顯示一小部分,斑斑駁駁,跟狗啃似的。
余蓉感慨:「每次來,都覺得光照是個大問題。」
手電筒方便,需要電池,太陽能燈號稱可循環利用,需要太陽光先補,夜視儀好用,但問題來了,需要充電,即便是軍用夜視儀,也支撐不過一日夜。
高科技設備,在浩瀚的地下,威風不過多久,就水土不服,紛紛躺屍。
余蓉覺得,最完美的法子,還是弄顆夜明珠來,那才是光照的永動機,但夜明珠的材質,本身就是個謎,慈禧太后陪葬的那顆,在1908年已經價高一千零八十萬兩白銀,實在搞不起。
雀茶接話:「所以我們不適合下頭啊,沒了光,我都想象不出該怎麼活。」
聶九羅忽然冒出一句:「不是有一句話說,自然界為一切生命提供出路嗎,白瞳鬼沒有太陽,但它們的眼睛白亮得不像話,像是自帶了一對小的似的。」
白瞳鬼是瞎子還是自帶了一對小太陽,炎拓不感興趣,他招呼大家:「幹活吧。」
既然是想來見人,當然得做一些嘗試,而不是站在澗水邊乾等。
往裡喊話不現實,纏頭磬和樂人俑也都毀了,炎拓和聶九羅她們想來想去,想到利用一點。
黑白澗是有風的。
的確有風,離著澗水很遠,都能聽到隱約的風聲,近時就更明顯了。
炎拓想送一些紙條過去,在上頭用夜光材質寫下或印下簡單的約見請求,利用風的播揚,讓紙條最大範圍地被傳播。
只要數量多,總會被看到的,而看到了,就有見面的可能,畢竟裴珂答應過他,會讓他見見炎心。
一開始,他計劃用無人機送,但下頭地勢複雜,可見度幾乎為零,無人機撞機的概率太大,炎拓從現代兩軍交戰時投遞傳單的宣傳彈以及彩帶爆竹得到啟發,聯繫了相關廠家,借口要在開業慶典上使用,定製了專門的彩花彈以及可以用於發射的兩門拆卸式小禮炮。
該幹活了。
炎拓和余蓉組裝禮炮,聶九羅和雀茶則忙著準備彩花彈,很快,兩門小禮炮就架設好了,炮口傾斜,遙指澗水對岸。
臨門一腳,雀茶忽然擔心:「萬一把它們招上來了,又像上次一樣,把我們給逮下去,那可怎麼辦啊?」
炎拓說:「賭一賭吧,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會。」
他指了指彩花彈:「彩片上,要麼印炎心的名字,要麼印裴珂和我的。裴珂是個聰明人,能猜得出我這趟來只為見面。她上次就沒留我,這次應該也不會。」
彩花彈上膛,左右兩門小禮炮齊發。
聶九羅在邊上靜靜看著。
因為是「慶典」使用的,小禮炮自帶聲響效果,這荒寂的青壤,大概從來也未曾出現過如此喜慶的聲音。
一枚枚彩花彈,嗖地越過澗水,沒入遙遠的、不可知的黑暗,然後遠遠爆開。
彩花彈用紙,多有炫光效果,再加上字體材質夜光,所以雖然爆在遠處,但隱約能看到微弱的光跡。
今日量是一百枚,炎拓安排好了,接下來,孫理他們會每日往這頭送新的,這一趟,放足七天的禮炮,能不能召喚出人來,聽天由命了。
一百枚放完,周遭重又陷入沉寂。
澗水嘩啦,風聲大作,聶九羅看不到,但她想象著黑暗裡起的大風是如何卷揚紙片,往每一個犄角旮旯輸送。
居然還看到了被吹回來的紙片,零落的幾張,在澗水上方轉搖了一陣子,像掉隊的、驚慌失措的蝴蝶,落進水裡漂走了。
余蓉眯縫著眼睛,端著夜視儀看對岸:「也怪哈,天冷了,我們上頭刮大風,它們下頭也颳風。」
又拿胳膊肘碰了碰炎拓:「一枚彈,裡頭有一百張嗎?」
炎拓說:「差不多。」
余蓉唏噓:「一百乘一百,那今天放了有一萬張進去了,七天七萬,嘖嘖,咱給下頭製造了多少垃圾啊。」
雀茶:「紙是可降解的吧,這不叫垃圾。」
余蓉哼了一聲:「怎麼不叫垃圾了,視覺垃圾也是垃圾,反正我看到小紙片飛來飛去的,煩球。」
幾人就地搭設帳篷,懶得壘灶生火,晚餐就以自熱米飯解決。
飯後,聶九羅拉了炎拓去澗水邊,先勒令炎拓站在距離岸邊一步之遙的地方不許動,然後拽緊他的手,自己小心翼翼探頭去看。
炎拓暗自憋著笑,聶九羅真是怕水人設不倒,這都再世為人了,對水的懼怕依然不減,水下石窟那麼大的吸引力,都改變不了她半分。
聶九羅看了又看,覺得這水流實在也沒什麼特別的:「順著這水流一路潛下去,真的有個石窟啊?」
炎拓說:「不然呢,我編出來的?」
聶九羅悻悻:全天下的石窟,她都能去拜訪,怎麼最想去的這個,偏偏在水裡呢。
「真的有白蛇啊?那麼大,它吃什麼啊?」
炎拓答不上來:「河流這麼長,說不定直通黃河到入海口呢,它餓極了,還怕找不到吃的?」
「那最後,是它推我們出來的嗎?」
炎拓搖頭:「我不知道,我那個時候,已經沒意識了。不過,應該是吧。」
應該是吧,余蓉說,當時洶湧的水浪自洞口噴薄而出,斜濺起的水花足有幾米高,理論上,應該是內部出現了巨大的推力。
他覺得,要麼是白蛇助推,要麼,就是水下發生地震、那座石窟整個兒坍塌了。
正想著,雀茶在那頭招呼兩人:「過來過來,打牌了。」
……
在地下乾等,實在是無聊,手機沒信號,電也不經耗,所以帶進來的消遣工具都比較返璞歸真:飛行棋、uno牌,撲克牌什麼的。
幾人支著手電筒打牌,沒過幾輪,每個人額頭上都貼上了紙,聶九羅偶一瞥眼,覺得分外魔幻:幾個月前,他們還在這搏生搏死的,一轉眼,都玩兒上牌了?
這麼一分心,又想起了老話題:「你們說,第七個出口,在哪呢?」
雀茶搖頭:「不知道,我以前猜這條澗水就是第七個出口,但余蓉說不是。」
余蓉仔細理牌,頭也不抬:「那誰說的來著,邢深還是馮蜜,不是說夸父族人,一部分留在澗水這兒淘女媧肉,一部分上去搞出口嗎?就因為遠離了黑白澗,身體受不了,一茬茬地死了。澗水只是黑白澗的邊緣,哪裡就談得上是遠離了?」
聶九羅突發奇想:「第七個出口,會不會還沒被發現?」
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一共七個出口,四個被金人門封住了。我們假設,第五個就是興壩子鄉的大沼澤,年代在清末。第六個是炎拓父親的礦坑,九十年代初林喜柔從那入世的,那第七個,也許還沒被發現呢。」
余蓉心不在焉:「嗯,反正裴珂在下頭全面封堵,不會再有地梟上來了,這第七個,以後也發現不了了。」
炎拓沉吟了一會:「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最糟糕的可能。」
這話意味有點不祥,三個人不約而同,都看向他。
炎拓說:「第七個出口,早就開了。有個人,像林喜柔一樣,已經在人間盤下根了。」
余蓉心頭一凜:「這不可能吧,他沒有女媧像啊。」
炎拓反問她:「真沒有嗎?你仔細想想,女媧像的數量是對不上的。說是有七尊,白瞳鬼搶了四尊,林喜柔那有一尊,那還剩兩尊呢。我就算興壩子鄉的小媳婦那也有一尊,那至少還有一尊,是完全沒下落的。」
第七道出口,第七尊像,都還是個謎。
雀茶怔了好一會兒,突然打了個寒噤:「你的意思是,另外有一撥地梟,混在人群里,至今還沒被發現?」
炎拓笑:「只是猜測而已,我不是說了嗎,這是最糟糕的可能。你們就當我……是在杞人憂天吧。」
這世上,還有另一個林喜柔嗎?
這世上,會不會有人跟從前的他一樣,全家被吮血吸髓,卻永遠掙扎不出來?」
炎拓希望,這種可能,永遠也別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