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氣破沙
伶倌等了半柱香才悠然沒入山洞,青裏青早已做好準備,離開不過是眨眼的功夫。隻不過不見明動人影,隻見怔怔出神的天南孤。令她驟起了好看的秀眉:“阿叔,明動呢?”
見天南孤沉默不言,伶倌看向地上的窟窿,起元氣之時。
天南孤拉住了她的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搖搖頭:“他是意大哥的徒弟。”
古柔,鳳蘭,藍羽,天南煙淩空而立,望著遠方那座巍峨的大山,以及山腳下那不起眼的山洞。
藍羽收起沙盤,指著山洞,道:“天南孤的刀氣在山洞內出現過。”
不久前,古河道出為何能找到天南孤後,天南煙便邀請古柔四人一起尋找天南孤。而古河不在此,自是去收那符陣,或者說隕鐵。
古柔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便不再心急,卻十分驚奇天南煙為何知道明動會天南意的刀法,不過並未詢問。
天南煙輕輕舒了口氣,道:“既然找到了也不急於這一時。等阿叔,也是天南生回來後,小孤自然會放了明動。”
古柔琢磨著此話。
而藍羽則微微搖頭:“山洞內不止有天南孤的元氣,還有另外兩人的元氣。而且有一人的元氣遁入了地下,往西北方掠去。”
古柔微微張嘴,心有猜測欲言又止,捏緊了玉手。
天南煙輕輕鎖眉,瞧了眼那奇怪的白傘道:“小孤的呢?”
藍羽答道:“原地不動。”
這時鳳蘭突然開口:“另一人追去了。”
話音方落,天南孤從山洞內竄出,朝天南家的腹地急掠。
天南煙舒展了眉頭,道:“我去將明動抓回來。各位請等一等。”
刀氣驟凝。
古柔行禮:“那就有勞前輩了。”
天南外。
池玄夕平靜的看著風塵仆仆奔來齜牙咧嘴的漢子。
“倒沒想到你竟早到了半日。”池玄夕仍是婦人模樣,但語氣說不出的溫和:“不過就眼下,晚了半日。”
那漢子說停就停,一絲不差的站在了池玄夕一丈外,笑道:“你哥哥能來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
漢子瞧了瞧動靜不小的遠方,道:“照小夕的話的來看,似乎不太順利。”
“隻有一事不順。”池玄夕這才鬆可口氣,漢子的話在理,能來就不錯了。
漢子揶揄道:“小夕是在埋怨?”
池玄夕微微搖頭:“不是師妹的事兒,是明動。”
漢子笑道:“那這事我可不幫忙。還有關於明動,小夕可把我騙得好慘。”瞧自己的妹妹神色不對,漢子正色道:“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麽?”
“明動被天南家捉走了。”話未及一半,漢子長大了嘴巴,嘀咕著:“這小子倒是惹禍精。”
“別插嘴,聽我說完。”池玄夕沉臉,漢子悻悻閉嘴。
“有人栽贓明動偷了天南刀譜,他也承認了。”池玄夕瞧了天南家方向。
漢子跟著看去:“既是栽贓,又承認,這是什麽道理。”說著恍然,憋出四字:“屈打成招?”
池玄夕道:“是不是屈打成招不清楚。但偷刀譜的罪名算是落實了。明動怎麽都得死,卻隻能死在池家手裏。但此事,池家不好出麵。”
漢子打斷道:“便想起了我?”
池玄夕點頭。
漢子不可置否的笑道:“讓我去救明動,豈不落了那幾個老不休的口實。”
池玄夕道:“此事不會告訴他們。”頓了頓:“你本是來青裏青,多一個明動也不算多。”
漢子聳肩:“我打不贏天南孤。”
池玄夕皺眉。
“不過他也打不贏我。”漢子哈哈大笑:“好了,此事我答應你了。不過是先對付伶倌,還是先找明動。”
“隨你。”
漢子想了想到:“先說好。對付伶倌,的確是大哥念舊情,幫青裏青除去紅塵。但大哥不會承認,若微生夜安(妖鬼)那老妖婦找上門來,你自己準備好說辭。”
池玄夕道:“放心,我早準備好了說辭。”
漢子好奇道:“什麽說辭。”
“伶倌會佛門的功法。”池玄夕平靜道。
漢子讚道:“倒是不錯。她用了紅塵之外的功法,你用紅塵之外的人,不算門鬥。”
池玄夕道:“還有。我從始至終沒跟他們說怎麽對付伶倌,也不會告訴他們你會來。”
漢子聽懂了:“還是小夕看得透徹。”
“對你也不虧。”
“好說。”
明動一路鑽地,見天南孤沒有跟來,不由暗暗得意,悲意果然好用。不過這份得意並未持續多久,便被元氣攜音的嬌呼打碎。
“明大將,他中毒了,跟不來哩。你不用在逃了。”伶倌心氣卻無奈,隻要用這樣的說辭穩定明動。她那會想到明動已是心知肚明,豈會信了這鬼話。
不過明動還是停下身後,回頭看去。漆黑的土地裏,肉眼瞧不見伶倌的麵容,但明顯感覺後者再笑。
“明大將也是本是了得。竟能自己都逃了出來。令伶兒白擔心一場。”伶倌用元氣撥開與明動間的泥土,仿佛覺得這樣才是離得更近。
然而距離沒有任何變化,那撥開的泥土也奮勇試圖擠開元氣。
就像一河水,始終斬不斷,除非斷了源頭。
但很多人自在乎歸處,卻不在出處。
伶倌便是如此。她隻想有一個結果,卻不會去想明動得知有人要救她,為何還會逃走。
明動心裏一歎,若沒有惡鬼之術這玩意,興許此時已秉燭長歌。
明動用元氣瞧道伶倌洋溢著喜色的眉頭,艱難的咬牙道:“明某不清楚該你叫伶小姐,還是妖女。但有些事說明白了,興許便有了結果。”
伶倌詫異道:“明大將這是何話,伶兒聽不明白哩。”
明動凝目,不再閃爍道:“你與那啞巴,天南孤說的話,明某都聽到了。這自說自唱的救,明某消受不了。”
伶倌饒是再不願動腦子,也聽懂了此話,睜大了眼,滿是不可思議。她看著眼前比他小很多,但神色比她堅定的少年,嘴唇蠕動,欲言無言。
話已起頭,明動的氣在這瞬間通暢無比,平靜慢道:“你現在告訴明某,為何要費勁心思自唱自說的救我。伶姑娘和妖女,明某便能道出其一。”
伶倌有些煩躁的擺了擺手:“明大將也說,伶兒自唱自說也是為了救。”
“這算那門子的救。”明動深吸一口氣:“妖女,你且替想不明白的明某捋一捋。”
“明大將稱伶兒為妖女。”伶倌戚戚然一笑。
明動平靜道:“明某曾問了你。”
伶倌充耳未聞的搖著頭,咯咯直笑:“我本是不喜歡想,卻費了這麽多心思接近明公子。到頭來得了一聲妖女,奴家是真的傷心哩。既然不能做朝夕相伴的朋友,那就作不死不休的對手。如此也算是形影不離哩。”
伶倌往前踏了一步,地下有了九彩,不再單調,“明公子,奴家很好奇哩。從始至終,奴家沒曾傷害過明公子,何故稱奴家妖女。”
明動淡然道:“青了青中了紅塵。”
伶倌再踏一步,土元氣慢慢潰散,黃沙漸湧,似進了沙子,她眼裏有了晶瑩,但明亮至極的神采沒有一分黯淡。
這不是再哭。
的確不是哭。
伶倌的手輕飄飄抬起,兩人的身子隨著元氣衝出土地。
那是一抹皎潔的月,卻有一絲清寒。
伶倌揮手擋月,風灌過的沙地無比晶瑩,好似那純粹的心:“原來明公子早知道他是青裏青哩。倘若奴家說,是微生夜安留下的紅塵,明公子你信嗎?”
元氣破殺,分割浩瀚,似陰陽相望。
明動指尖熒光湧動,那沙子更是透亮。
伶倌咯咯直笑:“不過明公子你不信。連奴家都不信自己的話哩,這本是一件難事。”
這本是一件難事。
明動指尖的熒光破滅,神行之下是來自深淵的哭嚎。
起風了。
明動踉踉蹌蹌,卻靈活的躲閃。
之前與紅塵交手已是兩月之前,但今非昔比,明動自是不再那麽窘迫,但他深諳自己還非伶倌對手。
除非能近身,但轉瞬之間便能破開元氣的元氣,如何讓他近得了身。
伶倌舞動著身姿,乍看之下,尤其在夜晚,猶如下凡的的仙子。
但夜晚令人忌憚的隻有鬼罷了。
明動眼神漸迷,耳朵漸清。
“明公子不是問奴家,為何要那麽救你嘛?奴家就告訴明公子,奴家隻是想問問,明公子的生父,生母。”伶倌蕩起了白袖子,抿起了小嘴:“奴家想與明公子結為夫妻,便想問問公婆,明公子你信嗎?”
那生父,生母二詞一出。
詩音山的思緒再現。
似有人把他扔下懸崖。
似有人落了一滴滾燙的淚,那人卻在瞬間容顏盡逝。
似有人以血喂食,那人卻蹣跚離去。
明動趕緊用死氣堵住六識,這感覺才稍微淡化。
又著了紅塵的道兒嗎?可惜此時匕首不再,小圓也不再。至此明動都不知道紅塵到底是怎樣的功法,毫無應對之策。
明動深諳不可久留,爆喝一聲:“妖女。”
為今之計,隻能攻心計。
果然伶倌微微一怔,紅塵元氣有所停止。
明動趁此化作輕燕,貼地急行。
而伶倌的聲音宛如催命符再至。
“明公子不想說嗎?不要緊,奴家就纏著明公子,至到明公子說為止。可以嗎?”伶倌如影隨形,戲謔嘲弄盡顯與表。
明動感知到此出兒,心想:若不能徹底擺脫妖女,還真如她所說,那怕是天涯海角,都會跟到底。
可該怎麽擺脫她呢。言語隻能拖延,還是得有硬手段。
明動掏空心思,也隻想到了惡鬼之術,一想到惡鬼之術,他又想道了天盤之術。後者是窺探的功法的利器。要先用天盤之術琢磨紅塵?
不行,明動當即否定。一旦用天盤之術,便成了靶子,隻會任她宰割。他不敢著了紅塵的道兒,那時言不由口,可能與惡鬼之術的逼問手段相似,問什麽答什麽。
等等,她若是想從我這裏套話,我再天南家昏迷的時候,是絕佳的機會。那時打不能還手,她為何不這麽做?
她為何不這麽做。
明動回頭,看著那張恬靜的絕世容顏,饒是身陷危險,仍是忍不住心顫。這張容顏很難形容。
既有不染塵非的清絕。
亦有落魄紅塵的孤豔。
黛如飛絮,眼似月,瓊玉落白鏡,紅霞掀青瀑。
明動越看越覺驚豔,越是著迷。一股邪火從腹下躥來,若非觸及丹田的生死二氣。他必定要怔怔止步,朝伶倌撲去。
明動甩了甩頭,僅是看就險些著了道兒,不敢凝目,隻能遊離大笑:“妖女莫非想步你師姐的後塵?若非明某心念你這妖女費了一番心思。早就送你去白水湖了。”
明動記得池玄夕中了花毒便是往白水湖跑。
“明公子還會心疼奴家哩。”伶倌咯咯直笑:“可奴家自從入了佛門便不需要人心疼哩。”
明動心想:她這是在說她還會佛門的功法嗎?看來她的確在忌憚那把匕首。
明動心思漸漸活絡,清笑道:“素問佛門有金剛護體,妖女你不需要人心疼,莫非練了金剛護心。”
不知不覺,風沙漸大,不斷有蠻獸的嘶吼響徹天際。
明動晃眼一瞧,原來入了西北荒漠。反正也擺脫不了,要不要來一個禍水東引。
“明公子真會打趣。倒是奴家顯得有些口拙了。”伶倌輕輕抬手,那嘶吼登時銷聲匿跡。
明動皺著眉頭繼續拖延:“那裏的話,妖女,要不高歌一曲。看看有多少人為之起舞,不就知道是不是口拙了。”
“此言甚妙。”伶倌眼眸流轉,清妙的輕哼漸起。
宛轉悠揚,連元氣也隨之跳動。
何況宛如浮萍的風沙。
無暇的砂礫高高揚起,荒蕪的大地被翻了個底朝天。
兩人一路前後追逐,一路西行。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此時明動不得身後是座大山。而隨著輕哼周遭逐漸安靜。看來禍水東引也不是個辦法。
畢竟伶倌打得過蠻獸,他不一定打得過,指不定又惹一身騷。
莫非真要像伶倌說的,追至個天涯海角。這倒可以,畢竟我是煉體者,又有生氣,耗得起。
明動猙獰的裂開了嘴角:“妖女,明某奉陪到底。”
然而還有這麽多人等著他,或者他們。怎會讓他們這樣追逐。
一把刀至。
聲止,月現,黃沙落。
伶倌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天南煙猶如煙雲落在了兩人中間,令本迷茫的荒漠更加迷人眼。
明動亦感覺道那澎湃的刀氣,以為天南孤追來,腿腳道不盡的利索。若非一句震懾心神的話語。
他可能已遁入地下。
“明動,且先等一下。”天南煙負手望向怔怔看來的伶倌,宛如長輩看著小輩。
明動驚疑看去,話音雖熟悉,但還是得確認:“煙家主?”
“正是。此次我不是來殺你,也不是來抓你。而是有要事與你說。”天南煙沒有回頭。但遮住伶倌的身影令明動心頭打定。
拖得老長的影子,宛如此時三人的心緒,無一例外。
伶倌咳嗽著譏笑道:“你果然還是假仁假義?”
明動細細品味著此話,這話定不是對他說。莫非伶倌還與天南煙認識?明動微微探頭,朝伶倌瞧去,見伶倌半跪之地,鮮血染紅白衫,不由一震。
天南煙眼裏再次雲霧繚繞,淡淡道:“這裏不是天南家。”
“的確不是了。”伶倌淺笑著起身,拍了拍衣衫的血跡。
“早不是了。在微生夜安帶你離開天南家,你卻沒有反抗時,已經不是了。”天南煙雙眼恢複清明:“我會在祠堂那塊無字的靈牌,刻上天難敵。”
明動心想:聽其意思伶倌是天南家的人,可為何玉如意書上沒寫,他不是號稱無事不知嗎?
伶倌神色漸漸平靜:“你與我這不是天南家的人說這事,有何意義。”
天南煙目視前方,仿佛看到了千裏之外的祠堂,那塊無字的靈牌:“就是因為你不是天南家人,才會聽到這句話。”
“小孤並不知道是你主動離開天南家。以後不要再入天南家,擾他最後幾年的清淨。”天南煙眼神漸厲:“你回天南家可以叫任何人幫你做事。唯獨不能叫小孤。當你叫天南孤做事的時候,你便不再是天南敵的女兒。我之所以沒阻攔,隻是還了天南意的情。”
“我天南家作為刀門世家。既然要斷關係,就要像刀的兩麵,明明白白。”此時的天南煙落在明動,宛如一把鋒芒綻放的利刀。
斬斷那糾纏不清的迷霧。
伶倌的氣息扶搖直上:“都說最難看破的這紅塵,可若本身是紅塵,豈需去看破。我本紅塵,自然要看遍這人世間。天南家我會回去,我也會親自告訴他一切。”
“我是紅塵,自然便要渡了他心中的劫。你的刀能攔住嗎?”伶倌的身影漸漸模糊,化作月華與月同高。
“明公子,後會有期。”倩音渺渺。
明動揉了揉腦袋,嘀咕道:“後會無期。”話雖如此,看來是擺脫不了了。
天南煙麵如磐石道:起身走去:“明動,跟我回天南家。”
明動有些無言,這才斬斷與應該是自己侄女的關係,就開始說另一件事。天南杏說的對,果然無情冷漠。
熟不知藕斷絲連才最不可取。
卻不想腹誹方過。天南煙忽而轉身溫和笑道:“明動,回天南家以後,可得麻煩你一件事兒。”
明動怎看也覺這個笑容是硬擠出來的,一時無言,默默跟著,畢竟連伶倌都甩不掉,又怎能甩掉一招將伶倌打傷的天南家主。
天南煙自顧自道:“你刀法乃天南意傳授的事兒,我已經知道了。”
明動先是一驚,隨後感覺沒有任何殺機,輕輕歎了口氣:“怎麽,前輩是將晚輩抓回去,抽筋剝骨嗎?”
天南煙微微一怔,心想:難怪能將杏兒騙得團團轉,這嘴皮倒是利索。要是刀法有這嘴皮一般利索就好了。想著漸漸收斂笑容:“天南家來了位陵州的刀客,年輕一輩皆敗在他手裏。恰好你也會天南家的刀法,看能不能挫下他的銳氣。”
明動張大了嘴巴:“前輩,晚輩有些不明白。”
天南煙道:“不需要明白。贏了鍾元便讓你帶走。”
“要輸了呢?”明動微微伸長了脖子,試圖讓自己的耳朵離得更近一些。
天南煙道:“你贏不了。”
明動皺眉:“意思說,晚輩帶不走鍾元了。”
“帶得走。”天南煙瞥了眼身後的明動:“你走上與我並排說話。”
明動走至天南煙身側,瞧著後者與他齊平的眉目,心境有了一絲變化。原來在高的高手,也不是遙不可及。
“刀客可以不贏,但不能輸。輸了會挫了刀的銳氣。”天南煙負手:“你跟他打個平手即可。”
明動亦負起了手,還挺起了胸膛:“可是”說著明動迷糊起來,問道:“離晚輩被天南孤擄走過了幾日。”
“半日。”
明動啞然,隨後甩了甩那恍然如夢的一幕幕,問道:“可是今日所見的那位刀客。”
天南煙道:“正是他。”
明動眉毛一塌:“晚輩打不過他。就憑他能在地下使用刀氣,這一手,晚輩就自愧不如。”
天南煙淡淡道:“我會教你。直到你能與他打為平手為止。而且是比試刀法,不是境界。”
明動驚訝看去:“這到底是為什麽?”
天南煙道:“你不需要知道。”頓了頓:“不過可以先告訴你一件事。”
明動心想:這是先給甜棗嗎?
天南煙心想:求人辦事都得先給好處。
明動問道:“何事?”
漢子站著青裏青身旁,看著信步走來的伶倌,輕笑道:“難怪明知道我在這裏,還要來。”
“原來是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