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張 語驚刀
年輕一輩不知道陳年舊事,老一輩卻拎得清。有人笑,有人低眉,有人仰頭,有人拿刀,也有人放刀。
天南非便是放刀的那位,他垂下手臂,大刀順著手臂指地,刀尖差一厘觸碰地麵,似乎不想沾染塵世的是非。或者說天南家這片土地上的是非。
如同輕吟的刀身,他猶豫著輕語:“你是家主,當然由你作主。”
天南煙雙手負背,掌間的血新鮮的要緊。他緩步走向明動:“我是家主,當然由我說算。這可是天南家的祖訓。”
說至祖訓,他抬了起眼,清澈的目光直指明動:“這位來自軍府的明大將,會天南家的刀法。恰不巧他的刀法也是天南家傳授。今個人我要他活著離開。”
說了軍府,稱呼了明大將。
明動本是外人。
天南非知道這位長了他百歲的家主想說什麽,不願管,卻想把事情說明白,然而本是渾水,怎講的清澈。
他擋住天南錦,似乎不想讓後者看到天南煙那雙眼睛,可常言道,不視虎目,怎知虎威。他說道:“當初大家都看到他拿了刀譜,他就是從刀譜學來的刀法,何來傳授之說。”
“他沒偷。”
天南非尋聲看向格格不入的天南孤,皺起了眉頭,拔起了刀。
“沒人能在我眼皮底下拿走刀譜。刀譜是我給他的。”天南孤視若未見,往前走了一步,不再遮擋身著華衫的天南軒。
天南非與天南錦同時鬆了口氣。前者將刀負與身後,後者則滿目陰沉的看著這位疼他如子的阿叔。看來今個人阿叔不打算管此事了。
盡管少了些名頭,不過那日終是我拔得了頭籌。他又洋溢起喜色,雙手環胸,自作旁觀者。
隻是沒人朝他看來,令他略微不喜。
不過也不打緊了,日子還長著哩。
天南煙走到了明動身旁,兩人皆是負手而立,前者依舊淡然,後者依舊有些緊張。而緊張在天南煙下一句沒有冗長鋪墊的話語中煙消雲散。
天南煙道:“各位沒有異議。我便讓明動替天南家與那位陵州的少俠鬥一場。”
話落,不帶絲毫的感情的沙啞聲帶著刀氣試圖先斬了明動。
“他必須死。”刀氣如同這話斬釘截鐵。
荒蕪的大地微微搖晃。
明動感覺到無盡的深淵正在自己腳下張開了冷酷的苦口。這是一股強烈的吸力,仿佛要將他內髒扯出體外。
天南煙跺了跺腳,深淵轉瞬即逝,大地恢複如常。
明動看不清這電光火石的交手,卻能隨著元氣尋目看去。
說話之人乃天南惜,而出手之人卻是天南幕。
明動不清楚為何是這兩人率先犯難,是因為同與外傳刀法有關,自己的兒子死了,外人卻要活著,還是因為他們本來就要殺了這個外人。
至此明動對天南煙的所言所行有了大概的了解,不由暗暗咋舌。
天南煙朝那對兄妹看去,平靜道:“我是家主。”
“家主,你也說了祖訓。天南家的祖訓裏,可沒有外人會天南家刀法還能活著出去這一條。”天南惜的聲音依舊沙啞,仿佛許久未說過這麽長的話一樣,她有些氣喘。
隨著話落。天南軒驟然出手,他的彎刀挑著天上的江河,繞過天南孤,似弧月般朝腰間斬去,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恰時一把更彎的鐮刀淩空滑過,勾勒出好看事扇子一樣的刀光,從上至下,攔腰斬斷了弧月。
明麵上是鐮刀占了上風,但天南雲卻顫著手甩了甩鐮刀,心裏嘀咕:這個老不休當是老當益壯:“阿叔,小侄有些忘了天南家的祖訓,阿叔動手之前,可否先給侄兒說道,說道。”
明動古柔相覷一眼,皆是佩服了得,不僅對長輩出手,還以揶揄的語氣問話。
天南雲瞧著這位乃天南敵爺爺的老頭,含沙射影笑道:“祖訓本應該問家主,畢竟家主對什麽事兒都明明白白。但是呢,阿叔也知道,侄兒家的這小子口裏跟含著冰一樣,一與他說話,侄兒就感覺自己躺在了冷冰冰的棺材裏。不討好哩,不討好。所以侄兒隻能問阿叔,想必阿叔也樂意給我這個記性不太好的侄兒提個醒,或者敲個鍾?”
天南軒氣度也了得,聽得這酸裏酸氣的話語,絲毫不生氣,正欲順著杆子,擺出老一輩的架勢訓誡一番時。
那天南畔卻是搶先了一步說話:“雲兒,你可就問話錯人?”
“哦?阿叔此話何意?”天南雲挑眉接道。
天南畔麵含怒氣道:“你看你軒阿叔,這一身華衫,那還記得天南家的祖訓。”
“阿叔,你先不要生氣。你一生氣侄兒可就得迷迷糊糊給你備香紙。阿叔怎麽也得把話說清楚再落氣。侄兒心裏明白,才能痛哭流涕在你墳前說上幾句。不然,侄兒就在那裏傻站著,想必阿叔也不能瞑目。”
明動長大了嘴巴,盡管不知這老頭在說什麽,卻有一種活到來,學到來的感覺,不覺明曆。
“沒大沒小。”天南石突然冷哼。
天南雲低眉順眼。
天南畔暗讚這臭小子會說話,橫眉瞪眼道:“天南家的老祖宗都是尋常百姓,留下的祖訓怎會讓後人身著華衫,大魚大肉呢?雲兒,你看看你軒阿叔,嘖嘖,若非老夫再年輕個千來歲,定會隨你軒阿叔的爛風氣。”
天南雲噗嗤一笑,暗讚阿叔果然多吃了千年的鹽巴,這說話就是有味道。他瞧了眼冷冷看來的天南石,當即換了個人般,正色道:“經阿叔這麽一提,侄兒好像記起來什麽。老祖宗些出生草莽,雖看不明白讀書先生口裏的大是大非,卻道得明白小家小戶的清規門矩。不入繁華,不入塵,相親相愛一家人。阿叔,祖訓是不是這麽一句話。”
明動心想:難怪玉如意書中從未提及天南家第一代,原來是普通人。這意味修刀是從第二代開始。這祖訓倒暗合尋常人家。隻是有些不順耳。
天南盤板著臉道:“不入繁華,不入塵,太平俗美,不閉柴門。這是天南家的祖訓,給阿叔記好了。”
天南雲溜須拍馬道:“阿叔讀過幾年書,就是不一樣。”跟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照此說來,祖訓裏沒有不能將刀法傳給外人這一說。”
天南雲長了嘴巴看向天南軒。
後者平靜道:“祖訓裏有,是老夫定下的。”
天南雲哆嗦著往後退一步,卻是道:“阿叔你可別嚇侄兒。祖訓,祖訓,怎麽說也是人死了才留下的。阿叔,你這是人是鬼哩。”
話落,天南石拔刀。刀氣縱橫千裏,瞬間將荒漠劈成了兩半,連元氣也不會例外。
明動古柔反應及時,才沒把刀氣所擾。
“沒大沒小。”天南石收刀。
天南雲哭著臉,鐮刀一揮,一分為二的荒漠又合在了一起,苦著臉道:“侄兒不過擔心軒阿叔,才這麽說。”
明動怎麽看,也覺得是幸災樂禍。隻是天南石一言不合就出手,令他不敢表露出看戲的模樣。
天南煙目光灼灼的看向天南煙,清笑道:“煙兒,你是想重提成年舊事。”
“何止是提。”天南雲一改常色正色道:天南生不在,此事就該由他說:“今個人,阿叔不管你應不應,都的與煙兒過上幾招。論一論,祖訓說什麽。”
天南雲提起鐮刀,宛如要收割莊稼的老漢。但時過境遷,天南家除了莊稼,還有刀。他一步一頓,朝天南軒走去。
彎刀與鐮刀,都綻著冷冽的寒芒。刀氣不再平靜,開始沸騰。
天南家最外那片茂密的樹林,也不再是樹林。
風沙從刀域蔓延過去。
天南家不小,卻裝不下不可外揚的家醜。
天南雲率先揮刀,接刀之人並非天南軒,而是那名叫的天南惜,而天南惜的刀卻是天南幕。
好一對冷酷無情的兄妹,好一家不念手足的刀客。
這時一把長刀掠來。
天南煙看著陵州刀客,對淩亂的刀氣充耳不聞,指著明動說道:“他不是天南家的人,卻會天南家的刀法。刀客不問出處,隻問刀。”
刀客打量著前輩,這位便是前輩所說與我切磋的刀客嗎?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秀刀上,眼裏因為秀刀的鋒芒有了亮色。隨後隨又看向明動的身軀,在混亂的刀氣,沒用元氣,卻能如此沉穩。
刀客有些驚訝。他不知道明動的身份,也無需知道。就如天南煙所說,刀客不問出處,隻問刀。
這人掌中有繭,已說明了一切。
明動亦打量著刀客,一把柴刀撇在腰間,七尺高的身軀因刀氣微微擺動,卻又別樣的韻律,似與刀氣化為一體。
僅貧這一眼,明動便斷定是個好手。他不是純粹的刀客,自然很好奇。玉如意書中無此人,一位籍籍無名的修者,怎會待三年而不被天南家趕出去。
他看了眼轉身的天南煙,如山的背影讓他總算明白了,那句不需說話,隻管切磋的含義。
這是天南家的家事,盡管牽扯到了他。
明動咧了咧嘴,眼下他甘願當別人的刀,況且也不純粹是別人的刀。這是他第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切磋,沒有多少準備。
僅憑鍾元二字。
有所求,便會盡全力。
而無所求,便會悟刀意。
就目的而言,明動與刀客難分彼此,算是第一個平手。
就修者而言,明動落了下成,但修者也會入塵世。
明動抱拳:“在下,明動,日月雲力,乃軍府大將。”
刀客詫異回禮:“在下,莫輕。言輕莫勸人的莫輕。乃陵州武夫。”
明動心生怪異,稱了這麽久的莫某,總算碰上正主了,不由牽扯了唇角。
刀客全神貫注,自然看到了這抹笑意,他隻當眼前這年輕的大將,來了興致。恰巧他也是,便咧了下嘴。
“莫兄,請。”
“明兄,請。”
兩人各退一步,以禮相待。
明動聞到了江湖的人氣。
刀客看到了四國的一絲不苟。
古柔看到了萬千文字牽扯而成的書。她轉身與天南煙並目。
好一本書,好幾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