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你先說
北方。
古柔邊走邊起手落符,南部峽穀口漫天的風雪逐漸釀作了一幕橫隔南北的冰牆,晶瑩透亮中有模糊的身影遊蕩。
這理應是敵人。
“一,二,三,四……”明動暗數,拳頭上的關節哢哢作響,與步伐一致的聲音壓過了周遭“呼呼”的飛雪。
那冰牆也隨著明動的每一步搖晃,似醉酒般要吐出裏麵“藏”著的來客。
古柔收筆之時故意放緩了腳步,如此便落後明動一個身位,且小聲道:“符陣不穩。”
“為何不穩。”明動微微眯眼,試圖打量那七個模糊的身影。
“元氣被斷,接連不上。似乎有人刻意改變元氣的走向。”頓了頓,古柔補道:“不對。不是可以改變,而是用特殊的方式在符陣內留下了特殊的路。我不得不按照那條路走。”
明動琢磨一會兒,心裏有了底兒,平靜道:“如果是池家的人,我興許知道是誰在搗鬼。”
“誰?”古柔問。
明動微愣,隨後笑著打趣:“我記得,你曾教訓小圓,猜測的東西信不得。”
古柔亦笑:“你說出來了,便不是猜測。”
明動再愣:“好像是這個道理。”隨後一臉正色:“池昂肯定在。至於池觜有沒有摻和,或者說是否有能力摻和就得試探一下。”
“池昂”古柔有過了解,稍事琢磨便明白其中的緣由,於是問道後者,池觜。
明動沉吟:“我與池觜僅有一次短暫的交手。從那次的表現來看,池觜改變了我元力的走向。具體點說,仿佛他用精致的刑具架住了我的元力。讓我不得不順著刑具的形狀運轉元力。”
雖隻談及了元力,但修者皆明白,能“架住”元力,那也能“架住”元氣。
再走幾步,明動忽然咧咧笑問:“來者何人?”
中氣十足的聲音讓一直不語的風雪有了低吟。風雪淺嘯片刻,有言語擠開風雪:“特意前來長見識的人。”
“不僅文縐縐,還陰陽怪氣,想必是池家的人了。”明動笑罵著加快步伐,鏗鏘的腳步聲讓飄蕩的風雪在刹那間找到了歸宿,一片片飛雪在明動腳下凝聚,盤踞成龍。
周圍一下變得清明,至少明動周圍如此,便有奇怪的景象,原本的北方雪,南方豔陽天,在某一刹那交換了位置,好似金河衝破白芒,好似江影風嘯霜上寒。
那橫隔南北的冰牆終究是碎了,七道矯健的身影如雷慣出,商量好的停在七個方位。明動晃眼一瞟,七人中果然有五位熟人,池觜,池昂,池壁,池室,池婁。
而以對這五人功法的了解以及當下的站位來看,明動清楚要快速突圍恐怕並不容易,在逐一吆喝打過招呼後,明動朝古柔打了個眼色。
古柔會意揮手抹筆,蓄勢待發的符陣化作兩道冰錐分別刺向那兩陌生的男子。
如此大戰旗鼓的試探,七人豈有看不出的道理,又豈會讓明動和古柔如意。熟麵孔裏,以池婁為首,池觜為尾,五人先手出手。
自然剩下的兩陌生男子則借著掩護退到一邊,沒有出手。不過既然都來了,豈會一直冷眼旁觀。
明動小心警惕。而此時他已化作鬼魅,借著迷離的光線朝池婁迫近。他自身並不怕池婁,但古柔這樣的天符師卻極易著池婁的道兒。
在混戰中,天符師往往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故雙方的目的都極其明確,守和攻其目標皆是古柔。不過對明動來說,最好的守勢即是攻勢,再者古柔自身就是防守大師,故他隻需做他擅長的。
他的速度很快,若此地不是豔陽和風雪在交織,場間誰能能看出是一場的旅行呢?
與池婁聯手的池昂麵對難以察覺卻真切存在的風嘯,俊俏的臉上湧起複雜的神色,他希望明動來找他麻煩,卻又不希望,而最惆悵無力的是他摸不到明動的行蹤。
這是命不由己?
他的嘴唇開始泛白,而相反的是他心底燃起一股衝動。他想灑脫一次,不照著計劃與池婁聯手對付古柔,去試著打破這最好的選擇,萬一,說的是萬一,萬一此時攻擊明動才是絕佳的選擇呢?
然而這等念想過於冗長,拋開可行性不談,分神本身就是錯誤。他招式的停頓導致無法與池婁契合,便是破綻百出。
時至今日,那怕是一分一毫的破綻都會影響戰局的走向。可想而知,池婁在刹那間陷入古柔和明動的合擊之中。
盡管池室,池壁,池觜對明動的攻勢已鋪開,仍阻擋不了明動踏出的風雪染白池婁的小臉。
雖說是風雪卻飽含氣勁,池婁因心神在古柔身上便難以阻止。如此她臉上漸漸了血痕,毀相尚是小事,若還不阻擋,腦袋被斬下也在情理之中。
遠方那位黑袍男子平靜的看著一切,卻在突然發出一聲驚歎,眼神不自覺落向一位消瘦的男子。
明動亦是驚歎,某個瞬間他感覺到那撲向池婁的風雪原路折回,而且竟先他攻來。
自己的招式反過來攻自己,顯然是池昂的手段。而此時池昂明顯處於出神之態,且周身的氣機不暢,顯然池昂不是這等變化的主導著。
而從氣機的流轉順藤摸去,即是那位消瘦的男子,也是池家兩位陌生男子之一動手了。
明動稍事推斷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機。那消瘦的男子將池昂偏離的符陣挪回至正軌,如此就與池婁的招式嚴絲合縫的扣在一起,那自然就有了特殊的威力。
“能刹那間控製他人的符陣,倒是前所未聞。”明動暗自嘀咕一句後,收起對池婁的攻勢,轉頭迎向池觜,池室,池壁的聯手攻擊。
至此池婁壓力驟減,臉色也恢複了些許紅潤,不自覺鬆了口氣,同時不著痕跡瞥向明動,當看得麵對三人落入下風的明動,先是微微蹙眉,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那紅潤的小臉登時又變得煞白。
“是啊,他(明動)根本就不打算對我出手。以他對時機的把握應該清楚,若不對我出手耽擱半分,直接麵對池室三人怎會落入下風呢?而他寧願耽擱這半分也要對我出手,無疑就是提醒我,他一直在旁邊可以隨時要我命,那怕.……”曾經敗於明動手下的經曆劃過腦海,池婁嘴角泛起苦笑,而當她看到古柔突然收筆停手,心又是咯噔一下,突然有種被牽著鼻子,被看透,被戲耍的錯覺。
倒是池昂回神後便沉靜下來,他亦收手,卻有些不知道將手放在何處,隻能神色不自然的抱拳:“不愧是古小姐,這麽快就看穿了我們的來意。”
此時那兩位陌生男子立在了池昂身後。
古柔從明動身上收回目光,盈盈笑道:“來意?恐怕有些道不明,說不清。”
“此話怎講?”池昂抱拳化作拱手,似乎真心請教。
其實道理很簡單,時至今日,池家應該明白僅來一些後生是帶不走明動和古柔,況且以池家的眼線應該清楚遠處還有紫煙閣的人,那就更帶不走明動和古柔,那就意味著池家不是來動武的,而是講條件的。
但純粹的講條件,為何池室也跟來了。
對於池室,明動至今都沒有五成的把握勝之。
這是一把利劍,隻是仍處於劍鞘之中。而且關於池室的性格至今也沒摸清楚,誰知道這把劍何時出鞘,或者說以怎樣的時機出鞘呢?
古柔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便直言:“你們想談什麽?”頓了頓,小聲輕笑:“或是說,你們現在這四人有十足的把握帶走我?”
池婁興許不明白話中的含義,但池昂拎得十分清楚,便正色道:“古小姐對池家一直都有偏見,但偏見毫無理由。”
說到此處,池昂欲言又止,以他的心性與涵養說不出後麵的話。
而其身後的消瘦男子知道池昂的窘境,便接話道:“古小姐,你應該清楚到如今,池家對古家沒有任何過激的動作,反倒是一直在保護古家。所以池家並非古家的敵人,反倒是同盟。”
池昂臉微紅,“庇護”一詞從有野心的人口中說出,那是一個笑話。
古柔抿嘴注視說話的男子,也是方才出手幫助池昂的男子,問道:“閣下怎麽稱呼。”
“池星。”男子不卑不亢。
“星?”古柔笑道:“朱雀的人?”
“是。”池星答道。
“另一位呢?”古柔又問。
池星掃了眼身旁,仍沉穩答道:“池柳。”
古柔若有所思,敷衍道:“閣下說的同盟為何意?”
池星欲回答,池昂打斷:“此事過於遙遠,不如說說眼下。”
“請講。不過在這之前,能否讓他們三人住手。”古柔指向明動那邊。
“恐怕不行。”池昂當即擺手,而此次倒沒遮掩的回道:“試探明兄的底細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言歸正傳,此行主要是與古小姐交換一些情報。”池昂開扇輕搖:“古小姐想知道的,我們恰巧知道。”
古柔作出請示,算是認同與池昂的來意:“我想知道什麽?”
池昂繞起了彎子:“大約兩年前,古小姐曾遇到過江上寒夫婦。對了,當時明兄也在。不知古小姐是否記得。”
古柔笑著回答:“當時還拿走了如卿,如我兩支符筆。並在之後,讓符筆中的如卿,如我兩位前輩重回了天地。你們池家還在打兩位前輩的注意。”
池昂搖頭:“家中也不乏天符師,皆十分欽佩和仰慕兩位前輩,那便不會在打擾兩位前輩的生活。隻是小生想問,古小姐可從兩位那裏得知了一些事情。”
見古柔沒回話,池昂繼續說道:“以古小姐的性情肯定不會追問前輩那些年發生過什麽事。”頓了頓:“其實呢,就算追問也沒結果,兩位前輩也不知道。古小姐,應該猜到我提的是誰,這是第一個要交換的情報。”
“這個情報看似隻關於家事,但古小姐此次去了祖地,也得到了很多東西,就該清楚這個情報遠比想的複雜。”池昂神色突然無比端正:“想必古小姐也不會相信君未眠前輩是被下簽拖垮,最終死在下簽手中。”
古柔平靜道:“你們查到了什麽?”
池昂答非所問:“君未眠前輩用一符困住了商天行前輩,時至今日池家都未查到商天行前輩的下落,可見君未眠前輩的厲害。下簽是很厲害,卻厲害不到一人就能鬥得過君未眠前輩。那君未眠前輩的符筆流落而出,便是一個證明。試想都已製住了君未眠前輩,那符筆豈不是手到擒來。所以池家一直就有猜測,君未眠前輩的隕落不止是隻有下簽。”
“而經過近二十的年的調查,終於得到一些蛛絲馬跡。”池昂目凝星光:“一直說端木滬與悟語一戰後,敗走佛門。但從佛門打聽到的情報來看,端木滬從未去過佛門。古小姐也知道池家有個人在早些年一直在佛門修行。所以古小姐不用懷疑此話的真假。”
“而至於端木滬是否與君未眠前輩隕落有關,在未去祖地之前,池家連一成把握都沒有。但現在池家有八成把握,確實有關。”池昂搖扇一舞,一本泛黃的草書落在折扇之上。再輕輕一顛,草書飛向古柔。
“書內記載了一段。天啟.……也就二十年前。北方,位於端木家古家相距偏西南三百裏,忽有異象發生,約莫持續了三個呼吸。當時九光匯聚,理應灑滿中原,卻有黑色暗雲橫空出世,吞光吐霧。九光與暗雲並駕齊驅,亦同時消失。”
“九光和暗雲,小生想古小姐乃天符師,稍事推測就明白這兩東西屬於誰。而這本書來自祖地,而祖地的一貫風格,記實不記疑。隻有見過他們才會記載下來。”池昂看著翻著草書的古柔止住了聲。
良久,古柔合書:“可能是其他人。”
池昂抬眉,並未反駁,但也未讚同,而是歎道:“十九至二十年前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而那時古小姐的靈姨尚在古家。”
話出,池婁眼裏閃過莫名的情緒,這所謂的靈姨即是靈半夢。
古柔道:“怎麽從未聽人提起此事?”
“當然不會聽人聽起。”池昂輕歎:“都說她(靈半夢)是離家出走,但偌大的池家怎會看著一個人平白無故出走,且二十多年了沒有一點風聲。她是擺了池家一道兒,且是借著調查君未眠前輩一事。”
頓了頓,池昂笑道:“題外話了。所以她調查的事情池家隻知道了一點便斷了頭緒。古小姐捋一捋應該清楚她是怎麽擺池家一道的。”
古柔並未去捋,問道:“靈姨確定端木滬出手了?”
池昂搖頭:“她隻說是端木家有人出手了。不過在她擺道的地方,也是她消失的地方,即是君未眠前輩隕落的地方。她將當時的池家好手帶至那個地方,隻說君未眠前輩的氣機在此斷了。而後經過反複的調查,確定君未眠前輩在那地方隕落。”
“隻是可惜,端木滬在世間沒留下任何能確定身份的東西。所以從隕落之地遺留應該能確定端木滬是否參與了。不過呢,隻要見到端木滬也能確定。”池昂道:“對了,那地兒就在端木家西側五百裏。古小姐若不信,可親自去看。”
古柔沒有說話。但池昂看得明白,古柔沒有去調查的意思,沉默一會兒,道:“該說的都說了,也該說正事了。”
古柔皺眉。
池昂知其意,平靜道:“前麵的話確實不足以用來交換情報。而小生要說的在後麵。”深吸一口氣:“你我都是天符師就該清楚君未眠前輩為何乃千古第一天符師。”
古柔眸光急顫,反應過來。
池昂道:“天符師一旦落下符陣,世間有誰能在短短三個呼吸破符。就算能,也必定要元氣大傷。書中記載九光現,意味著君未眠前輩已落符。他是天符師,落符就意味著淩駕於一切修者之上,他是君未眠前輩,落符意味著淩駕於世間一切。那就不可能受傷,也不可能落敗。況且當時距離古家並不遠,而且從路線推測,君未眠前輩應該是古家出來,一路往端木家反向鬥,就算君未眠前輩已然受傷,憑他的本事也能退回古家在作打算,但君未眠前輩並未如此做。”
“那這裏麵一定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池昂一字一頓:“而在仔細想想,君未眠前輩是從古家出來,說不定前輩已經知道後麵要發生的事,興許是留了一些遺言。而古靈前輩作為君未眠前輩的發妻,那古靈前輩應該知道君未眠交代過什麽。”
古柔眼波開始淡淡流轉。
池昂趁勢再道:“而後沒過多久,古靈前輩參與了那件事。古靈前輩本不該出現在那裏,卻偏偏出現了。若說此事與君未眠前輩無關,恐怕無人會信。”
這時池婁輕聲:“古小姐,事到如今,你和明動也在調查明動的身份,隻要弄清楚十九年前那些人都做了什麽,興許一切都明了了。屆時大家同一起點,在作交手如何?我們現在一直鬥下去,隻會耽誤兩邊的時間。若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恐怕得不償失,不如合作。”
話落,古柔突然笑意湧動。
池昂皺眉,卻沒有一點頭緒。
池婁則小臉一白,認為自己又被看穿了。
恰時風過,明動那邊愈發鬥的越發焦灼。
古柔笑問:“問一件事。”
“古小姐,請講。”池昂收起折扇。
古柔道:“池家是否一直都清楚要摸清明動身份得從古家入手?”
池昂點頭:“確實。因為就已知道了來說,隻有古靈前輩的出現十分可疑。別的不談,古靈前輩的實力摻和十九年前的事兒隻會適得其反。這話雖然冒犯,卻是事實。”
古柔再問:“所以你們去祖地就是想知道古家在十九年前的動向?”
池昂再次點頭:“不知古小姐可否考慮清楚了?”
古柔突然噗嗤一笑。
池昂亦噗嗤一笑。兩者都很莫名。
古柔道:“我和明動料到你們會來,便不會有合作的打算。不過你說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禮尚往來,我也會說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事情。”
池昂知道順著話說必將被牽著鼻子走,於是自顧自說道:“古小姐,就不問問怎麽個合作法。”
古柔道:“若沒猜錯,池家是想我和明動與你們同行。如此此事傳到古家耳中,以為我們被池家抓住了。接下來古家出手,然後我們與你們共同上演苦肉計,逼迫靈姑姑說出當年的事。”
池昂尚好,池婁臉色愈發難看。而池星和池柳一直平靜如常,仿佛此事與他們無關。
“看來古小姐也有過此想法。”池昂莞爾一笑:“小生能否自誇一句英雄所見略同嗎?”
“英雄?”古柔似笑非笑。
池昂麵窘,用英雄來形容書香世家的閨秀屬實不當。咳嗽兩聲後,笑道:“古小姐,其實池家對合作並沒有抱多大的打算。”
“明智。”古柔由衷讚歎。
池昂隻當是譏諷,不過也不太在乎,自顧自說道:“對了,古小姐可否知道沂州明年開春會有一場大事。”
古柔凝目。
池昂好整以暇:“安倀鬼和明風要結為夫妻。”
古柔豁然看向明動。
“看來古小姐真的不知道了。”池昂輕笑:“如果沒猜錯,明動不管如何都會去,屆時你也會同行。所以古小姐認為池家會急著一時將你們抓回去嗎?”
“知道為何隻來了七個後生嗎?顯然,你和明動就目前而言不是重點,難聽是雞肋。池家並沒放在心上。”池昂笑意滿麵。
“理應別放在心上。”古柔亦笑:“那這麽說,你們也是雞肋了,對池家來說棄之可惜,食之無味,不然也不會派你們前來了。”
池昂笑歎:“古小姐,小生佩服。”
“說完了嗎?”古柔問。
“說完了,而且沒有任何假話。”池昂雙手插進衣袖,一副看戲的模樣。
似乎接下來有好事發生。
古柔則雙手負背,側身麵向明動那邊,冷不丁來了句:“是不是該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