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小雪人仰頭看見在一團朦朦朧朧的橘色光暈中，有一隻脖子很長的黑色鳥兒。隨著那團光越來越亮，她的身體也慢慢飄起，緩緩飄進了那團光裏……眼前世界明亮刺目，她緊閉雙眼，待再睜眼時，看到的是虛掩門縫中的兔子家天花板上亮著的燈盞。她站在兔子家門外，覺得自己似乎是通過那盞燈飄到這裏來的，但她並不能確定事實也正是如此。


  此刻，她透過門縫看見，烏鴉正在餐桌上讀書，反反複複念著“生活本來就是穿在身上的一件舊衣裳，破爛不堪的衣裳。人一生下來就變舊了，一天比一天舊……”她靜靜地聽烏鴉念著詩句，心裏跟著默念，烏鴉的聲音聽起來粗沉厚重，帶著一絲女性的溫柔。


  正當她想烏鴉為什麽總是念這幾句時，在餐桌上畫畫的兔子顯得有些不耐煩，問：“姐姐，這段話今天你都念幾百遍了，我耳朵都起繭了。”


  “我是覺得這幾句話寫得特別好，特別有感觸，你不覺得嗎？”烏鴉說話的時候，依然低頭看著書。


  兔子不以為然，麵無表情地說：“不覺得有多好。”


  “那是你還小，還不懂。”烏鴉說著點燃一根香煙，叼在了嘴上。


  “姐姐，你又抽煙……唉，不知道要怎麽說你。”兔子很不滿地努努嘴。


  烏鴉雲淡風輕道：“我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抽煙。”


  “那你一輩子都不打算戒煙了嗎？可你以後總要嫁人要生寶寶的，總要戒煙的……”


  烏鴉顯然不悅，冷聲說：“我抽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要再勸我戒煙了，我不喜歡聽。”


  見姐姐生氣了，兔子隻好讓步，溫聲說：“好吧，真拿你沒辦法。”繼而又努力尋找話題，“對了，姐姐，小雪人來找你好幾次，你都不在。”


  “她怎麽來了？”烏鴉訝異道。


  “我也不知道。”兔子茫然搖頭，又感歎，“她好可憐啊，唉！”


  小雪人聽到它倆講起她，不由得有些激動，身子不小心碰到了門，把門縫撞得更大了一些。烏鴉和兔子齊齊望向門口，兔子趕緊朝門口跑過來，它將門大敞開，驚喜道：“小雪人，你來啦！門都沒鎖，你怎麽不進來呢。”


  “哦，我剛到。”小雪人局促道。


  兔子揚起漂亮的笑臉，對她說：“我姐姐回來啦！快進來吧！”


  小雪人小步走進屋，看著烏鴉，心裏七上八下又手足無措，她知道自己這樣來別人家太突兀和冒失了，而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將她帶到這裏，至於為什麽，她也不知道。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來到這個世界一樣，估摸也是某種力量在推動著她，又將她指引，隻是她渾然不知其中奧義。


  烏鴉笑著對小雪人說：“你來啦！”它一邊摁熄手中的香煙，一邊吐出一長串煙圈。


  “是的。”小雪人有些緊張，又頓了一下，說，“姐姐，你好。”


  “你好。嗯，過來，坐。”烏鴉笑著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它身邊。


  “哦。”小雪人低著頭，害羞地在烏鴉身邊坐下。


  烏鴉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她麵前，問：“你這是離家出走了嗎？”


  小雪人雙手捧著水杯，忐忑不已，不知如何作答，暗想：它怎麽知道我是離家出走的？她最害怕被人看出這一點。因為離家出走在她看來其實並不是解脫和自由，而是叛逆和不孝順，就算她自己不這麽想，別人也會這麽想。她知道不會有人懂她的感受，不懂她為何離家出走，因為別人都不是她。所以，當烏鴉這麽問時，她很是無奈，但這無奈她覺得其實也無關緊要。


  烏鴉見她沉默，又溫聲勸說：“回家吧，早點回去。”


  小雪人咬著嘴角，並不表態，她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隻怕一說就又要掉眼淚。烏鴉見她眼淚汪汪要哭的樣子，趕緊轉移話題：“好吧好吧，我不說了。餓不餓，我去做飯。”


  小雪人麵無表情，呆呆地沉默著，看著烏鴉閃進了廚房。兔子也識趣地不提小雪人的傷心事，笑著舉起剛才的畫作，問：“你看，我畫的公主。”


  “你畫得好好。”小雪人說著違心的讚美話，那幅畫看上去亂七八糟的，根本就畫得不好。


  “謝謝，我再調整一下，這裏空了一點。”兔子看著畫若有所思，又拿起了畫筆。


  小雪人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兔子畫著，她記起自己小時候也很喜歡畫畫，特別喜歡畫人頭，因為她畫不好身子。她的每本書上幾乎都有她畫的人頭，有男生有女生有大人也有孩子……她有些困，就要昏昏欲睡時，聽到烏鴉在廚房裏說，“小飯，快把桌子收拾一下，準備開飯咯！”聽到“開飯”二字，她就精神為之一振。


  兔子蹦蹦跳跳地去廚房，端出三隻碗，每隻碗裏都盛著滿滿一碗飯，將碗放在桌子上，又開始擺筷子。烏鴉又端上兩菜一湯：韭黃炒肉，黃瓜炒雞丁，老薑肉片湯。


  “吃吧。多吃點。”烏鴉說著就先扒了一口米飯在嘴裏。


  兔子則夾了一塊雞肉吃起來，一邊說：“好好吃，還是姐姐在家好，不然我都沒有飯吃。”


  “你自己學著做啊，我又不是天生就會做飯的。”烏鴉又扒了一口米飯。


  小雪人第一次在別人家吃飯，感到很不自在，因為這也是她第一次坐在餐桌旁吃飯。從小到大，每次吃飯她都是端著碗站在廁所門口吃，有時候是蹲在廁所裏吃……而現在她坐在餐桌前，感慨萬千而遲遲沒有拿筷子，其實心裏早已經狼吞虎咽吃起來。可是，她才剛拿起筷子，就又放下來，麵色驚惶，隱隱感到反胃，頭皮一陣發麻。隻因剛剛才看清，她的碗裏並不是米飯，而是一整碗的蛆蟲！再看看烏鴉和兔子，它們吃蛆蟲吃得津津有味！好在她對蛆蟲有一定基礎的免疫力，才又把那股反胃的感覺逼退。


  “怎麽不吃啊？”烏鴉關切地問，帶著一絲怨責的口吻，意思是我辛苦做的飯菜，你還嫌棄挑剔嗎？

  小雪人自然有聽懂她話裏的意思，覺得委屈，她不是不吃，但這蛆蟲要她如何下口呢？於是，她問：“你們每天都吃這個嗎？”她指了指碗裏的蛆蟲。


  “你好奇怪，我們每天不吃這個，那吃什麽？”烏鴉顯得很生氣。


  “哦。”小雪人便閉嘴不再說話，又看看兔子，說，“兔子，我要回家了。再見。”


  “就走嗎？你吃點東西再走啊。”兔子既驚訝又依依不舍。


  “不吃了，謝謝啊。”唉……她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


  兔子沒有挽留，隻是問：“那你下次什麽時候來？”


  “不知道。”小雪人搖頭，她的確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來。


  “反正你要經常來啊，不然我一個人好孤單哦。”兔子跑到門前將門打開。


  小雪人走到門旁，跟烏鴉道別：“姐姐，我走了哦。”


  烏鴉一邊繼續吃飯，一邊叮囑：“記得早點回家，別讓你媽媽擔心。她很擔心你，她也養了你那麽多年，對你肯定還是有感情的……”


  烏鴉還繼續說著，小雪人卻已經捂著耳朵跑到了門外，門外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好似隧道一般的走廊。她赤腳跑在走廊上，每一步都搖搖晃晃又心慌。眼前隻有朦朦朧朧一絲光，暗淡到看不清四周，但她的腳感受得到，她正踩在厚厚的蛆蟲堆上！它們踩上去很軟，很有彈性，渾身滑膩到如水一般在她腳丫間起起落落。她一想到烏鴉嘴裏的蛆蟲，兔子碗裏的蛆蟲，終於沒能忍住地大吐起來！明明沒吃什麽東西，卻感到翻湧的胃膨脹著向上發力，那力直抵喉嚨，又噴出了嘴外！很多很多的蛆蟲正從她嘴裏吐出來！她害怕到天旋地轉才猛然從夢裏醒過來！

  她看著漆黑的夜，張著嘴定了半天，不敢動彈一下，直到確認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才將手伸到嘴邊試探，確定沒有蛆蟲才閉上嘴。


  她詫異不已，和蛆蟲比起來，她更驚詫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並不是做夢，是的的確確去了另一個世界。至於為什麽，她不清楚，她肯定那絕對不是夢境！起先她還以為是自己精神壓力大，才會有幻覺才會做奇怪的夢，她不願再去那個世界，她害怕那裏。比如說烏鴉和兔子的家，那裏的一切看上去光明，但其實給她的感覺是昏暗的帶著黴味的，她覺得這漏雨的房子住起來更安心。


  但願不會再去兔子家，睡覺！想著明天還要去找工作，她就不願浪費時間瞎想，但願明天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吧。唉……可是她一點信心都沒有，她感到活著好艱難，從小她就這樣覺得，現在更甚。但，好在她習慣了生活和艱難，覺得艱難不艱難也沒什麽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