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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人從醫院出來時，天色暗沉得好似黃昏，但並不是要下雨的那種昏暗，而是天空永遠似乎都亮不起來了的那種昏暗。若不是清楚正確時間是中午，她真會以為天要黑了。天色暗沉，腦袋也昏沉得厲害，尤其是不知從何處突然刮來一陣帶著冷意，還連帶著卷來幾片枯黃樹葉的風，讓她感到悲傷更沉重的份量。雙腿綿軟，麵容呆滯，盲目遊走在街頭，置身在一幢幢房子、一輛輛汽車、一個個行人、一棵棵樹、一陣陣風、一片片落葉的空間裏的感覺，如此奇怪，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更覺得自己的存在超級奇怪，自己為什麽存在？為了什麽繼續存在？還將存在多久？存在的存在是為了什麽？那些存在過的人又都消失了，又是為什麽？為什麽生命是這樣的？為什麽要體驗這樣的人生？這種體驗的人生意義是什麽？總該有個始末原由才對，可她知道自己無法破解人生的高級奧義，就像書上說的：生命是個巨大的謎團。連那些活了一輩子的寫書人都這麽說，何況她這個少不更事又沒文化的人。世界上那麽多人，總會有一些人和普通人不一樣吧，那麽有人知道生命的意義嗎？有快樂的人嗎？還是大家都活得很不快樂？都像她一樣嗎，一點都不快樂嗎？都像她一樣孤獨迷茫又弱小無助嗎？
此刻，她感到孤獨，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孤獨，仿佛因為多活了些日子，更多地感受到孤獨，而對孤獨的感受也更深刻。她沒有親人，沒有依靠，隨時都可能流浪街頭，隨時都可能死掉……然後從這個世界消失，什麽也沒留下，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活過，如同她不知道從前有多少怎樣的人來過這世界……她一直是孤獨地活著，未來幾十年的人生，也將孤獨地活著嗎？老了之後呢？淪為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的老太太嗎？就這樣過完這一生嗎？還是說根本連變老的機會都沒有，不多久就會因不治之症而英年早逝？從前她對英年早逝這個詞尤為敏感，但隻是一種意識上的理解，現在對不治之症猛然敏銳起來，是因為有了切身體會。倘若她能活到很老，那該是怎樣的幸運啊！從小到大，她都不曾意識到自己會生病，因為身體健康，不曾住院，而現在看見了醫院裏的病人，她這才開始恐懼擔憂起來：如果自己哪天也突然就得大病了要怎麽辦呢？隻能是默默等死嗎？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治病的錢。
當她這樣悲傷地想著時，遠遠看見街那頭的一個老奶奶與她相向而行，離她越來越近。老奶奶的頭發花白，穿著長袖花衣衫，坐在電動輪椅上。她放慢腳步，好奇注視著老奶奶的靠近、又與她擦肩而過、再又遠遠離去。那電動輪椅的速度穩而快，僅那麽短暫的幾眼，就從她視線裏消失了。她不由得想，老奶奶一定很羨慕雙腳能在地上奔走的人們吧，再好的輪椅也抵不上雙腳在地上奔走的自由啊！轉而又想，老奶奶雖然雙腿廢了，但一定有很多家人，兒孫滿堂，家庭幸福吧……不過，她並不因此而羨慕什麽，反倒是覺得自己現在這樣挺好，若是要用雙腿，或用健康，去換很多家人，很幸福的晚年，她才不答應。在她看來沒有雙腿，沒有健康，活再老，有再多家人，也不覺得那是幸福。她不能沒有雙腳自由奔跑的自由，不能沒有健康的身體，身體的每一寸每一厘，對她來講都無比重要！還是說，老奶奶其實隻是一個人活著呢，一個人坐著輪椅在屋子和城市之間穿梭？她真希望老奶奶會有很多家人和朋友，並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想起書上說的：有失必有得。過去她的理解是：得到一樣東西，就總會失去一樣，反正得到的同時也意味著失去，為什麽就不能是既得到又不失去呢？現在她突然覺得“有失必有得”這句話不對，什麽是得什麽是失？一個人變老是得還是失？一個人生病是得還是失？一個人死亡是得還是失？難道是得到死亡，失去了生命？生命到底是得還是失？死亡到底是得還是失？她被自己這奇怪的想法嚇了一跳，從來都不曾這樣想過，真想能遇到一個有無比智慧的人，能解答她心中的困惑……
突然，天空射出一道道把世界照得蒼白的閃電，緊跟著又炸起一陣陣似乎要撼動什麽的雷聲！天色越來越暗沉，風越發緊了，地上的落葉越積越多……大雨猛地從天而降，她先是奔跑，繼而實在因雨大而在路邊屋簷下避雨。和大家一起站在屋簷下，身前身後都是人，讓她感到自己有種被層層包圍的壓迫感，加之她身形嬌小，每個人都要仰起頭來看，心裏生出一種自己正被看不見的某種東西吞噬的奇怪感覺。為了掙脫這糟糕的感覺，她想找個商店或是商場轉悠，猛地一抬頭，就看見前麵路口的一家蛋糕店，盡管四周各種店鋪林立。她欣喜地朝蛋糕店小跑，也不管雨水淋濕自己，不管雙腳會踩進泥水裏，不管雷聲是在遠處，還是在頭頂炸裂……
謔！好香！奶油香蛋糕香麵包香混合在一起的香氣，香到感覺她自己也是一個麵包了！因為避雨，店裏有不少人，可她一眼看見的那個人，竟然是：坐輪椅上的那個老奶奶！花白的頭發，長袖花襯衫，電動輪椅。她飛快確認，並暗暗興奮，世界怎麽這麽小，剛剛才見過，現在怎麽又遇著了！她小小好奇又期待，又假裝不經意地站在老奶奶身邊，老奶奶正在蛋糕冰櫃前挑選蛋糕：彩虹的，芒果的，草莓的，七寸的，八寸的，一層的，兩層的……店員介紹著，可她猶豫半天都不知道要買哪個……
店員有些著急，但又極富耐心地問：“老奶奶，您是給誰買蛋糕啊？他平常喜歡什麽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