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暗夜
聽水榭中哼唱著《鶯啼序》的少女緩緩抬起頭來,道:“你來了……”黑衣的少年郎點點頭。隻聽她道:“去後頭將衣裳換了罷。”黑衣的少年輕輕笑了笑,抬手想摸她的頭發,卻不料被她避開了,聽她冷著聲音道:“這般時候,還是定下心來罷。”,少年郎低頭不語,道:“我去了。”她一揚下巴,道:“走罷,就像三年前那樣,走出去,就別回頭。”少年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從她麵前走開,腳步聲輕輕緩緩,輕的如同風拂過……
寧琛閉眼在榻上睡著,香爐中點了上好的沉水香,青煙嫋嫋,安適如夢,而他此時卻在床上扭曲成一團,臉上豆大的汗珠淌下來,濡濕了枕頭——他八成是魘著了。
他在夢中,夢見當年的宣平侯,滿臉血跡,朝他撲過來,拿大戟卡住他的脖子,道:“爾等黃口小兒,怎敢憑莫須有之罪名,誅殺我滿門?哪有你這等殺忠臣的奸人?”過了一會兒好似又變成了自己的父親,額頭上青筋爆起,咳嗽咳的滿麵通紅:“你這個逆子!殺了自己的親弟弟,氣死你老子,害死你嫡母,不顧禮法罔顧人倫!我寧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子!”父親一口鮮血噴出來,恰好噴在自己的臉上,眼前一片鮮紅,忽的煙氣分散了,又變成了自己兩個弟弟寧瑜、寧琰,兩個人還隻是少年模樣,眼眶紅紅,眼中落下淚來,喚他:“大哥哥。”哭著哭著,眼中淚水變成了血水:“大哥哥,大哥哥我們不與你爭世子之位了,你放過我們好不好,放過我們罷!”說完上來扯他的袍角:先是寧瑜後是寧琰,一人一邊扯著他衣裳的下擺,哭著道:“讓我們活著罷,讓我們活著罷……”
“還我們的命罷……還我們罷……”寧琛嚇得麵無人色,掰開他們的手,卻怎麽也掰不開,,手指上流出血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抬頭看見他的嫡母,眯著眼睛,看著他,道:“你這小婦養的庶子……”他不管不顧,踢開腳邊二人,朝前衝出去。他剛剛擺脫那群人,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冷汗泠泠,他站起來,才舒了一口氣,忽的又看見了一群人——
陸家的四個兒子。
從陸冠之到陸冥之,個個臉色煞白煞白,每個人都看著他,眼神空洞洞的看著他,也不說話,就那樣靜靜的看著,四個人越走越近,把他包在中間。
他害怕了,不知道他們要說出甚麽話來,捂著耳朵,蹲在地上,死死抱著頭,可他們就是不說話,每個人都盯著他的眼睛看,他無論看向哪個方向,都有人再看他,他終於崩潰了,“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卻感覺悶在喉嚨裏叫不出,他瘋狂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再次發出一聲哀嚎“啊——”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了,大口大口喘著氣。
原來是夢。
還好,是夢。
寧琛長舒了一口氣,用一旁的發冠束了發,正打算披衣起來,他卻突然愣住了,床頭倚著個人,靜靜地看著他,身上穿了一件銀錯金的白澤紋箭袖,金線銀線在黑暗中被燈光一映,詭秘地閃起光來,和他夢中夢到的那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樣,就是那一件衣裳,那件宣平侯家那個長得和姑娘一般好看,還最是清高的那位嫡幺子慣常愛穿的衣裳,那個人少年郎的身形,臉上卻帶著麵具。
他嚇的一個激靈,卻又立刻反應了過來——這斷然不是他,那小子在他夢中還是“死去”那年十四歲的模樣,形容尚小,而麵前這個人卻比自己還高出好幾寸來。寧琛開口斥道:“哪個不想要命的裝神弄鬼!”說完摸出枕下長劍朝他刺去,雖說寧琛是個文官,可卻是習過武,隻是能防身的程度,平時也不出手,隻是這回性命攸關,不得不死命一搏了!
那個少年郎也出手了,明顯武功比他高多了,卻也不下死手,隻是貓捉到老鼠戲弄一般的和他打著,一下一下,弄得他筋疲力盡,他氣得直喘。
天越來越亮了,他看見那人手上用的槍,槍尾上突然閃起光來,像金子一般,他驀的愣住了,他好像認得那柄槍,再仔細一看,那上麵露出點點綠光,是綠鬆石的模樣,他猛地倒抽一口涼氣,他認出來了那是破月槍!陸家的破月槍!
他心下慌張,強行鎮定下來,高聲問他道:“你究竟是何人!?”戴著麵具的少年郎輕輕笑了笑,道:“是我。大舅哥難不成不認得我了?”寧琛駭的麵無人色,就是他,就是那個人的聲音。
他不是早都死了嗎?難道這真的是鬼?
寧琛抬手一把抓下他的麵具,露出那張臉來——劍眉斜飛入鬢,鳳目細挑,極長的眼線斜開來去,眼底潭水一般的幽深,唇紅齒白,嘴角噙著一絲輕蔑笑意,除了麵部線條硬朗了許多,脫了孩童的模樣,添了不少滄桑以外,就是那個人無疑了!
“陸……陸冥之!”寧琛驚呼出聲。“怎的?大舅哥見了我怎麽跟見了鬼一般?”陸冥之言語間皆是戲謔和冷冽,“真是,好久好久沒有聽過有人叫我名字了……”寧琛衝上前去,想抓下他臉上的麵具來,卻徒勞無功,隻是多了幾道血痕罷了。陸冥之一把拍下他的手,一把就把他掀翻在地,冷笑一聲道:“難道我還能是假的不成,大舅哥難不成連我都認不出了?”
寧琛道:“陸冥之,你……你沒死!”陸冥之蹲在地上:“對,我沒死,我還活的好好的。”他眉毛一挑,“當然,我也死了,和你夜夜夢回時夢到的的那些冤魂一起死了!世上早就沒有陸冥之了。”
“我隻是找你索命的惡鬼。”陸冥之破月槍一挑,頂上寧琛的喉頭。
寧琛“哈哈哈”的大笑起來:“這話說的好笑,找我索命,若不是皇帝下旨,我哪來的那麽大的本事屠了你滿門。再者說你要報仇,怎麽等到今日才來殺我!”陸冥之也笑起來:“好好好,‘今日斬爾乃國家大法’是不是,昏君奸臣一丘之貉,到底有你一份!”他又:“等到今日才來,自然是不隻要你的命,我還要整個宣平。”
甚至,整個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