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回:周靖
雖說這位在周身一片混亂的情況下,不僅自己還活著,還把要說的話在腦子裏捋了好幾遍,再過口潤色,準確無誤地傳達給王瑞昌的周靖小兄弟不得不令人佩服,但也得考慮這王瑞昌王大人能不能理解他們的苦心了。
王瑞昌一聲暴喝,大叫道:“滾!!!”
周靖大驚四色,這王瑞昌怎麽還油鹽不進了?正待開口再勸……
已經沒機會了,墨韻一箭過來,正衝著王瑞昌而去。周靖眼睜睜瞧著那一點銀色的箭矢飛來,似乎想伸手去攔。
人體的速度到底不及箭快,不等周靖攔在王瑞昌身前,那一點兒箭矢就過來了。“完了。”周靖心道。主帥卒於陣前,說甚麽這場仗都無逆轉的餘地了。
他閉上了眼睛,卻聽見王瑞昌一聲慘叫,他離得近,那慘烈程度直穿耳膜,直直灌進他腦子裏去,當真可謂魔音灌耳。
周靖一驚:沒死?
他睜開眼睛,瞧見騎在白鬃馬上的墨韻意氣風發,方挽作滿月的弓弦還未收起,跨馬挽弓,好一派少年風采,他的聲音接著方才王瑞昌的慘叫就灌進了周瑞的腦子裏。
他道:“將廣平衛指揮使王瑞昌給我生擒了,好到時論功行賞!”
天盛衛兵士轟然湧了上來,一左一右挾住周靖和王瑞昌。
王瑞昌失血過多,已然昏了過去,而周靖終於從那兩聲暴喝中回過神來,淒淒慘慘地大喊著:“這位小將軍饒命啊!我們,我們投降了!”
語音淒切,聲淚俱下,幾近喊到破音。
墨韻眉角一挑,心道,現下這般形狀,你投降與不投降對我來說又有何區別,何必再這麽橫插一嗓子。
那周靖又朝著身後大喝道:“都別動作了!我們投降了!”
墨韻神色奇怪,盯著他瞧,周靖看見他這般眼神,便又開口道:“這位小將軍,我們已然投降了,你便留我們一命罷。”
墨韻手依舊扯在弓弦上,歪著頭盯著眼前這個瞧著不比他大幾歲的男子,似乎覺得他這個提議很奇怪,想從他布滿血汙的臉下看出點甚麽不一樣的東西來。
周靖見他不置可否,以為他並未同意“留他們一命”,便又加了一句:“這位小將軍,你們昭王要名聲要的厲害,極是顧惜麵子,你要是不管不顧的‘殺降’,這若是傳揚出去,昭軍的名聲怕是要難聽許多了。”
墨韻頭一偏,嘴角一揚,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周靖當即變了臉色。
墨韻心道,我殺不殺降,幹卿何事?還拿昭軍來威脅我了?轉念一想他前些日子才換了甲,相當於是承認了神策軍天盛衛和昭軍同氣連枝了,倘若還像從前那般任性殺降,不顧昭軍臉麵,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他還當真威脅對了地方。墨韻心道。然後,顯而易見地,更氣了。
他怒生道:“全抓起來,一個不留!”
周靖麵色一緩,長舒一口氣,如今好歹是將自己的小命保了下來,今後之事,今後再做打算罷。
廣平衛眾兵士五花大綁做了俘虜,個個低著頭,沒甚麽好顏色。
廣平府一役,就此暫落帷幕,史稱“廣平大捷”是也。
春末夏初,正是落英繽紛之時,連燕齊諧也忍不住晃著腦袋,吟了兩句:“一叢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正是宋時王淇的《春暮遊小園》。
他今日又穿了長裳大衫頭戴了一統山河巾,搖起折扇來,越發有些名士之風了。
陸冥之笑他道:“你倒是風雅,這些花兒粉兒之類的事,你從來不錯過一樣。”
燕齊諧又晃起扇子來:“賈人之子,又是丘八,附庸風雅罷了。”
陸冥之問他道:“前兩年還見你無事填兩闕詞,怎的如今也少填了。”
燕齊諧輕聲笑道:“嫌麻煩。”那扇子一呼啦,扇過好大一陣涼風,卷起陸冥之額前的碎發來。
陸冥之心道,嫌麻煩是一方麵,隻怕還是近年越發事多繁雜,心情難以言喻,過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罷了。
燕齊諧頓了兩頓,又道:“才傳來的消息,說王瑞昌自盡了。”
陸冥之微微一抬眉,放下茶杯,問道:“口中套出什麽話沒有?”
燕齊諧搖搖頭,道:“不曾。問他話,便隻知謾罵,激了兩句,便自盡了。不過從他守廣平府的表現來看,他這般作態,也不算是奇事。”
陸冥之手大,手指也長,幾根手指在小幾上輪番點了一點,才開口道:“可惜。”
燕齊諧再度搖頭,猶持紙扇半遮麵,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來,口中道:“可惜?到不見得。”
陸冥之微微笑了兩笑,知他要賣關子,便開口問道:“有何新收獲?”
燕齊諧笑道:“王瑞昌身邊那個周靖,有意思得很。”
陸冥之略一頷首,示意他往下說。
燕齊諧道:“這周靖與你我差不多年歲,身上並無官職,卻一直留在王瑞昌身邊,他手底下的衛所兵,也是頗聽他的話。”
陸冥之接話道:“有些個客卿的意思。”
燕齊諧又道:“是有這麽點兒意思,但王瑞昌座下客卿中,其實並無這麽個人。”
這身份的確令人生疑。
燕齊諧搖扇道:“不止呢。有兵士親眼瞧見他在萬箭齊發的危機時刻,勸王瑞昌投降,嘴一刻都不停,還避過去好些對他的攻擊。”
“嗯。”陸冥之答,對這人似乎也有些興趣了。
“你猜他後來跟墨韻說甚麽?”燕齊諧道,“那個周靖對墨韻道,‘你們昭王要名聲要的厲害,極是顧惜麵子,你要是不管不顧的‘殺降’,這若是傳揚出去,昭軍的名聲怕是要難聽許多了。’”
燕齊諧扇子一合,朝著桌子上一拍,道:“這般危急關頭,說話還能這麽思路清晰有理有據,甚至還威脅了墨韻一把。最有趣兒的是,墨韻那小子還真被他威脅到了,咬牙切齒地聽了他的話。”
“這可不是有意思極了嘛。”燕齊諧眼波流轉,一雙桃花眼中波光瀲灩,看向陸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