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回:薑朝
陸士衡似乎想上手輕輕摸一摸畫上的人,卻又害怕手指摸上去,會髒了這幅畫。寧翊宸死的時候他還太年幼,早就記不得母親的樣貌了。
他眼中帶了淚,抖著聲音輕輕問道:“娘親還養過貓?”
葛媽媽答:“養過的,不過那貓在大姑娘八歲上就不在了,二姑娘畫時,不知怎的又給添上了。”說到這兒,她又道,“你娘親小時候身子不好,又讀書早,聰慧極了,眾人皆以為她該是個穩重性子的,誰知道她還跟那小貓上過牆,後來跌下來,躺了好幾個月。”
她眼角似乎也要帶淚了,輕輕喚道:“大姑娘,看看,衡哥兒都這麽大了。”
畫上的人還是個十三歲的少女,畫外的陸士衡,卻也快六歲了。
陸士衡對著畫像,鄭重地跪倒在地,扣了三個響頭,虔誠到砸得地麵咚咚作響,他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這是頭一回。
鮮少有人在他麵前提寧翊宸,不是說不堪提起,而是,實在是太難過了……怕他受不了,怕陸冥之也受不了。
他的弟弟妹妹,都有娘親,隻他沒有,如今連父親也少見了。
陸士衡站起來,拉過葛媽媽的手,忽道:“謝謝你。”
葛媽媽嚇了一大跳:“小主子快別這麽說,這不是折煞老奴了嗎?”
陸士衡抹了抹臉上的眼淚,道:“謝謝你在娘親小時候就照顧過她了,現在還要照顧我。”
葛媽媽半蹲半跪著,掏出帕子來給他擦了擦眼淚,道:“小主子真的不必說謝的……說句不恭敬的話,我待大姑娘如我親女,待小主子便如我親孫。這話雖是僭越了,卻是老奴的心裏話,還望小主子今後……再也別說謝了。老奴還擔不起這樣重的字眼。”
陸士衡應了兩聲,輕道:“我還是去讀書罷。”
葛媽媽點頭道:“小主子用功,大姑娘她若在天有靈,知曉了,心裏也高興.”
陸士衡自然點頭答應。
葛媽媽道:“我去吩咐廚房給小主子做兩碗湯來暖身子。”
她抬腳朝外走去,卻冷不丁聽見陸士衡在她身後喚她。
“葛媽媽。”陸士衡道,“我也……我也想要隻貓。”最好,也是白貓。
葛媽媽答應下來:“我去給小主子尋。”
陸士衡自己坐下的時候,不禁又想起來梁書越說的那些話,想起他父親來。
快要過年節了,父親在哪兒呢?
他爹正忙著準備攻京城。
京城城牆高五丈,底厚七丈﹐頂厚五丈,上有女牆。有城門九座,角樓四座,水門三處,敵台一百七十二座,雉堞垛口一萬一千零三十八個。
可再怎麽有九個門,剛開始的流程不過都是開紅衣大炮轟。
除夕夜間向來無月,連星子也少,隻不過是今日沒有落雪。是個好天氣。
因了早就得了昭軍逼近京畿重地的消息,京城早早就戒了嚴,城中幾乎沒一點兒過年節的樣子,九門緊閉,一隊人馬正站在城上,嚴陣以待。
為首的是個年輕將領,瞧著未過而立之年,不過二十七八年歲,穿著石青曳撒,外頭套著甲胄,似乎穿得有些單薄。頭戴著鳳翅金盔,露出下頭一張臉來,麵白,未蓄胡須,臉上上留下一點硬硬的胡茬,大約是這幾天來不及刮。眉眼生得細長,卻非鳳眼,此時正臉上帶著憂色。微微張了張嘴,哈出一點白氣來。
後頭有人喚他:“薑大人。”
這正是京城九門提督薑朝。
薑朝轉過頭來,問道:“探見甚麽動靜沒有?”
那人答:“十裏以外,又大片營帳。”
薑朝又問:“那人呢?都看見人在哪兒沒有?”
那兵士道:“營中有火,應是還未動作。”
薑朝長舒了一口氣,心道,還好,還未過來,還能再準備一段時間,他開口吩咐道:“都去瞧瞧火藥潮不潮,幾門炮都如何了。還有,今晚都先別睡了,先撐著過了除夕再說。”
說到除夕,薑朝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今年除夕誰都知道昭軍快到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沒一點兒熱鬧的意思,偏那個萬歲……
唉,不能提。
他非說昭軍沒有那麽兢兢業業,定會等著年過完了才來攻京城的,實在不必緊張的那麽早,先好好過年再說。
言官好說歹說,噴了一大殿的口水,才阻止了溫栩想在皇城裏放煙花的想法,隻在宮內飲宴。如今別家皆不敢點燈,隻見到宮城內紅光萬丈燈火通明。
薑朝不知道溫栩哪裏來的自信。
連他心裏都發虛。
京城未必守得住。
倘若是十年前,那必然還有一戰之力,可到如今……連自己這個京城九門提督都是去年才上任的。
薑朝一咬牙,先撐著罷,倘若撐不住了,那可不怪我!
薑朝正要往城樓下走,卻冷不丁聽見一聲巨響。他怒不可遏,這都甚麽時候了,萬歲還有心思放煙花,等到自己腳下的城樓顫動起來,他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他怕是誤會自己萬歲了。
薑朝一把抓在城頭上,瞪得目眥欲裂,幾乎喊得要失了聲兒:“有敵襲!”
城上的人全都撲通撲通跑動起來,步子聽著雜亂無章,薑朝竟然在裏頭聽出了驚恐萬狀。
怕甚麽,都怕甚麽啊?
薑朝腦後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大罵道:“混賬東西,都慌些甚麽!”
可城上的兵士還是慌得脫了人形,甚至有人開始哆哆嗦嗦地叫起來:“昭軍來了,昭軍來了,死定了。”
薑朝頭昏腦漲,這才想起來,禦林軍中還剩下的,一大半都是靠著祖蔭領閑差的紈絝公子哥兒!有人抖如篩糠,甚至連頭上的盔都快抖掉了。
薑朝氣得七竅生煙,手腳都快不聽使喚了,他一手拎起一個兵士來,也不知是衝他倆還是衝著所有人,大喝道:“廢物點心們,你們老子娘把你們扔進來都是光知道吃俸祿的?都快給我滾起來!滾起來!”
有人勉強撐著自己,拿住了兵器,手也不抖,站在城頭上張弓射起箭來,可更多的人,卻是在奔走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