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回:冰河
京中的世家子弟們,大都是第一次聽見紅衣大炮在這樣近的地方轟鳴,沒嚇得屁滾尿流已經算是好的了。鮮少還能有人拿起兵器來鎮定自若的抵抗。
薑朝如今也是又氣又慌,完全沒料到他犯了一個極其致命的錯誤——他如今隻是在罵眾人滾起來,卻沒有下任何實質性的命令。
除了少數兵士還勉強知道各司其職以外,更多的人都是滾起來之後再次倒下去。
除夕夜的寒風還很淩冽,風一刮,薑朝腦子也清醒了三分。他望著樓下一片炮火,京城護城河冬日裏沒有灌水,看得見河床裏幹癟的荇草。
它們在夏天應當十分柔軟,招搖開來。
薑朝再次恍惚起來。
他不該在這兒守城的。今夜除夕,他不該在家中好好地吃著團圓飯嗎?是誰把他逼上來的?他總算鬧明白他自己為何在這一年升官生得這樣快了。從昭王在洛陽稱王開始,就會有這一天的,而總有人得背這個京師淪陷的萬古罵名。
總該有人來的,最好是他這樣一個混不明白的愣頭青,他不明白這期間的利害關係,所以還會為了升官而沾沾自喜。最後,也是他被趕鴨子上架待在這裏,替著在宮城中還忙著歌舞升平的萬歲背這萬古罵名。
果真是好算計。
京師中的人果真是好算計。
薑朝站在冷風裏,原本單薄的衣衫顯得更單薄了,他似乎是想笑,但最後也隻不過勾了勾嘴角而已。
又一枚實心鐵球,正巧砸在薑朝附近,猛然顫抖了兩下,土崩磚裂。
薑朝站立不穩,晃了兩晃,撲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來,最後勉勉強強撐著身子跪立了起來。
山河破碎,滿目瘡痍。
城牆幾乎要破了,那大股的昭軍就會襲來,兵戈相見,拳肉相擊,紅白刀子見真章了。
他朝下望去再次看見了底下那條幹涸的護城河,隻是壕溝而已,構成不了太大的威脅。人已經湧過來了。
他忽然吩咐道:“快!來人!去把水閘打開!快去!”既然有護城河,就不能讓它半點作用也沒有,能擋一會兒是一會兒,就算橫豎都是一個死字,那也要讓自己百年之後的名聲好聽一些。
還好,他這番聲嘶力竭的吼叫產生了一些作用,總算有人動了,而且是有些作用的動作。
人都是要死的。
但是能晚些死還是求之不得。
沒過多久,護城河中的水就盡數灌了進去,好些正在鋪壕溝翻壕溝的昭軍兵士被突如其來的一股水流掀得翻倒。旋即就有好些人還沒反應過來的人被水衝走了。
薑朝見這起了作用,忽然陡然生出些勇氣來,終於能腦子清醒得指揮人了,他再次嘶吼道:“起來,都滾起來,弓箭手準備,射穿河裏那群雜碎玩意兒!”
沒多久之前才被他罵過廢物點心的兵士稀稀拉拉滾起來幾個,張開弓搭上了羽箭。
有些手抖的,被鋒利的弓弦割開的手指。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恐懼和慌張占滿了內心,自己原以為的一腔孤勇和慷慨激昂,全都被先前的幾門紅衣震碎了膽子。
他們竟是長在京中的世家子弟,自小錦衣玉食,哪曾見過這般大的陣仗,真刀真槍,火銃大炮齊上,這才知道原先在讀兵書時,想自己今後如何英勇,皆是假的。
真的,太可怕了。
他們不是在血海屍山裏滾了多年的昭軍。
養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李煜詞中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幾曾識幹戈!!!
他們的膽子早就碎成了一地瘡痍。如同他們身後的河山,終於要破碎在自己的手裏。
勉勉強強還沒讓昭軍破壞了他們身後虛假的繁華。
果然,忽然間冒出的護城河水阻攔了昭軍的腳步。
已經夜半了,冬日夜裏最冷的時候要來了。
昭軍兵士渡著冰冷刺骨的護城河水,牙齒格格打著戰,渾身上下幾乎沒了知覺。
忽然他們聽到了號令。
眾人都愣住了。這個信息明明白白表達著,停止進攻,這是何意?
好不容易攻到了京師,況且如今形勢一片大好,難不成要在這種時候放棄?也不知究竟是個甚麽意思。
陸冥之身上裹著厚氅,安安靜靜立在那兒,眼眸亮如星鬥,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倘若不知他是個血海屍山中滾打起來的梟雄,看不見如今是在刀劍無眼的戰場,那還以為是哪家公子哥兒,牽了馬上街,折花一枝,年少風流。
可惜,他陸冥之十四歲之後就再沒過過這樣鮮衣怒馬,門前折花,擲果盈車的日子了。
他道:“不是要停,是要等。隻是不前進而已,沒下不攻擊的命令。”
昭軍停止軍陣了向前推進的步子。
今冬的京師格外冷,戶外滴水成冰,冷風掛在臉上刀割一般,一道兒一道兒剌得生疼。渾身罩著甲胄,隻有一張臉露在外頭的眾兵士凍得臉都快失去了知覺。鐵甲胄更是感覺一觸碰就會就會凍掉人的手指頭。
兵士們湧出的鮮血落在雪地上,冒著熱氣,泛起一陣陣煙霧樣的白。轉眼就和熱血融化的雪一起結成了冰碴子,糊在地麵上,管它怎麽耍無賴,就是黏住成冰,巋然不動。
陸冥之哈了幾口氣,睫毛上的水珠全結成了冰,掛了一串兒的冰珠子。
他在等,等一個時機。
等一個這樣冷的冬日給他們的禮物。
這麽冷的天氣,倘若隻是凍壞人,那可就白白浪費了。
護城河的河水原本就冷,如今這樣冷的天氣,更是冰得不行。
沒多久,這滿護城河的河水,剛開始還在奔湧,這會兒卻緩緩停了下來。
後半夜了,耳朵都快凍掉了。
護城河最終歸複靜止,成了結結實實一塊玻璃鏡,它結冰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