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清秋(一)

  母後抬起手來,腕間露出了赤金葡萄花鳥紋樣的金包玉羊脂玉鐲子,喚道:“舒筠。”


  我不答話。


  視線兄鐲子移到她的鞋尖兒,一簇兒珊瑚紅的穗子,蟹爪菊一般燦爛地開著。母後第二次柔聲喚了我一句:“筠兒。”


  我這才哼哼唧唧答一聲。


  珊瑚紅的蟹爪菊抖了抖,母後長歎一聲:“你這孩子……”


  一旁的英善姑姑忙勸母後道:“縣主莫急,公主她還是小孩子心性,過一會子就好了。”


  茶盤內叮脆響了一聲,母後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英善……大越早就亡了。”


  “撲通”一聲,我瞧見了英善姑姑馬麵裙上的白玉蘭皺在了地上:“奴婢該死。”


  母後姓溫,前朝大越的誠宜縣主,可是這如今的天下喚作大昭。


  這天下,姓陸。


  茶蓋翻響,母後伸手想摸我的鬢角,我立即朝後避了半分。


  母後聲音中有些怒意:“筠兒!”


  我咬了咬嘴唇:“我要二哥哥。”


  半晌,那一叢蟹爪菊沒動,隻是地上的白玉蘭更皺了些。


  母後變不出二哥哥給我的,我二哥哥陸士衙早就死了。


  我抬起頭來,看這母後,一字一頓道:“我要二哥哥。”


  母後一雙眼睛就紅了起來,英善姑姑急忙喊我:“公主!”


  我撇了撇嘴,露出一個冷笑:“二哥哥沒了,大哥哥也去江南了,母後你可高興了?”我不顧英善姑姑朝我使眼色,“不若我也到江南去,同我大哥哥待在一起,今後不必再礙你的眼,也不用再學甚麽明彧皇後。”


  母後怒極,一巴掌摑在我臉上。


  我躲也沒躲,簪子上的瑪瑙珠子打在了眼睛上,酸酸的疼。


  我將頭扭回來,看著母後的眼睛,她二十三歲了,她十五歲時嫁與父皇做平妻,十七歲便是皇後了。


  我盯著她瞧了一會兒,開口道:“明日我便去尋父皇。”


  我扭頭就走。


  我真是怕她怕的緊了,原先大越的人我都怕,哪怕我自己身上還流著一半當年大越廣陽王一脈的血。


  我不信我二哥哥的死和大哥哥有關,十有八九卻和她自己有關係。


  她恐怕是要借著落水的名頭陷害大哥哥,隻是一不小心行錯了棋——該死的人大約應是我。


  我曾經好巧不巧瞧見些不該瞧見的東西。


  我有一日午睡,本是睡得迷迷瞪瞪,卻不知怎的醒了過來。


  我覺著十分不舒服,扭手扭腳得翻騰著,這時候徹底醒來了,外頭有人在輕聲說著甚麽。


  是我母後和英善姑姑的聲音。


  話中提及我大哥哥。


  “大皇子那處獨供的檀香,究竟是有甚麽效用?”


  “連翹大人說了,若是日日點著,不出三月,人便要癡傻了。”


  “……”


  “若是人傻了,那自然好偷偷……”


  後邊聽不大清楚,但我已然聽明白了。


  我駭了一大跳,頭發也來不及梳,隨便攏了攏,輕手輕腳從榻上下來,翻了窗子跑出去。


  說實在的,我那樣跑出去的時候路上的人大概是驚愕極了,一路上後頭都有人喊我,可我卻一步都不敢停。


  衝進鍾粹宮的時候,我大哥哥正抱著貓躺在躺椅上打盹兒,我借著跑得快,上前一下子撞翻了他的香爐。


  我就著那個勁兒摔倒在地上,一咧嘴大哭起來。


  大哥哥嚇醒了,把貓扔在榻上,過來看我:“筠兒怎的了?”


  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問道:“摔著哪兒了?疼不疼?”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他懷裏撲,哼哼唧唧哭了好半天。


  大哥哥一聲聲忙不迭地哄我。


  我又跺腳又撒嬌:“大哥哥這是哪兒得來的香,怎的自己藏著自己用,筠兒也要!”


  大哥哥笑起來又溫柔又好看,聽說他生的像極了明彧皇後。他哄我道:“這是多大的事兒啊,氣成這樣,快別哭了,好不好?”


  沒一會兒,我在鍾粹宮撒潑打滾兒鬧脾氣的事兒就傳到了我母後那兒。


  她自然要將我這個“不懂事”的娃娃接回去。


  我縮在大哥哥旁邊,瞧著她的眼睛看,目光奇怪:“大哥哥的香怎麽隻他自己有,我同二哥哥怎的都沒有?”


  我將那最後六七個字咬著重音,幾乎咬牙切齒。


  母後不過是斥了我一句:“小孩子家家的,休得胡鬧。”


  我接著撒潑道:“究竟是甚麽樣的好東西,隻能讓大哥哥自個兒有……母後你莫不是不疼筠兒了?”


  大哥哥自幼就是個聰明人,話說到這個份上,當然也明白過來了,上前牽了我的手:“好,大哥哥今後不惹筠兒生氣了,就不點這個香了。筠兒來同大哥哥畫畫好不好?”


  我當然是笑著應了。


  事後,我在坤寧宮的石板上被罰跪了一夜。


  我以為此後起碼能太平一陣子的,誰知……


  罷了,不提也罷。我說明日要去尋父皇,說到做到。


  第二日,我著了件藕荷色的對襟小襖,素色煙柳紋挑線裙子,鬏鬏也不綰,隻打條鞭子。


  我特地叫服侍我的宮人將我的眉毛朝下掃了掃,這才梨花帶雨去見了父皇。


  父皇從一疊奏章中抬起頭來,將我抱在膝頭,輕聲問道:“筠兒怎的哭了?筠兒還病著,總是哭對身子不好。”


  我啞著嗓子,扭著手指抽搭鼻子:“筠兒想二哥哥。”


  父皇聽了這話,長長歎了口氣,哄道:“二哥哥在天上看著筠兒呢,筠兒這般,不怕叫二哥哥擔心?”


  我聽了這話卻是哼哼唧唧又哭了起來:“筠兒沒有哥哥了。”


  “瞎說。不是還有大哥哥呢嗎?”父皇一邊哄我,一邊還不忘給我擦眼淚。


  我卻不領情地哭得更厲害了:“筠兒見不著大哥哥,筠兒今後再也見不著大哥哥了。”


  父皇長久地沉默起來。


  他摟著我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他才終於道了句:“你去罷。你去江南散散心也好。”


  他看著屋外,眼神略微有些愣愣的。


  我抬頭看了看他,暗地裏偷偷笑了一小下,終於,終於可以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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