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萬家燈火

  裴珺沒有想到,自己上一刻都還在天堂,下一刻,就那麽被紀家的下人們丟出了紀家大門,他來的時候一身血衣,身無長物,後來,是紀綰綰命人給了他吃穿住用,不僅給了他體麵的衣服,就連他讀書寫字的那些筆墨紙硯,也盡數都是紀家的,他日常所讀的書籍,也都是下人們經由紀綰綰的同意,去書鋪采辦而來。


  裴珺幾乎都以為,那些東西就是他自己的了,可是他都沒來得及帶走,就被趕出了紀家大門,除了一襲體麵的衣衫,不曾被人扒走,他日常吃住的那些東西,一應物品竟然沒有一樣能夠帶走,仿佛出了紀家大門,他就又被打回了原形,在紀家過了幾天高床軟枕、衣食無憂的日子,他幾乎都以為自己是個大少爺了,可是就在這片刻之內,再一次被打回原型。


  而這一切,全是因為自己身邊這人的到來。


  此時此刻的周令儀,在裴珺的眼裏,再不是從前那個十全十美的仙女,而是麵目可憎的倀鬼,是來拉他下地獄之人!

  可是他的雙腿酸疼無比,幾乎連半步路都走不得,不得不倚靠在周令儀的身上。


  周令儀此刻,壓根也不懼怕所謂人言,便架著裴珺,將他整個人的重量,都承擔在薄弱的肩頭,兩人之間一時無言,隻能聽見彼此沉重滯悶的呼吸聲。


  周令儀懷揣著裴珺的賣身契,根本沒想過要回裴家,她自己家,帶著裴珺也回不去,一時竟產生無處可去的感覺。


  裴珺自然知道兩人眼下的窘迫,道:“我觀六姑娘對你,尚留有情麵,你不若回頭去求求她,我倆還能得一庇護之所。”


  周令儀知道他此想,不過異想天開,可有意要使他不好受,便道:“她原本對我,自然是有情麵,可這情麵,剛不都被你踩得稀爛了嗎?難道不是你親口重提十萬兩的事情,還當著她麵說,我曾經想要加害她?”


  裴珺頓時失語,恨不能捶胸頓足,懊悔不已。


  但他也知自己此時依靠,盡在周令儀,腦子調轉得倒也還算快,臉上擺出一副溫和神色,道:“是我錯了,沒事先與你通氣,不過是想著先拿話唬住她,你在她心中原本就已無法挽回,不若換我博她一二好感,這樣你我總有一人能夠有地托生,維持生計。”


  “你還要博她一二好感?”周令儀嗤笑道,“那不若現在我送你回去?”


  裴珺一怔,反應過來她是在嘲諷自己,卻又發作不得,隻得沉著臉色不說話了。


  兩人一路艱難行走,好不容易尋得一處廟宇,此時天色已暗,那廟宇之中香火雖不算鼎盛,但看得出來白日裏自也不乏人煙,隻不知為何卻不見廟祝。


  周令儀將裴珺放下,道:“你先在此處。”


  見她要往外走,裴珺道:“你要去哪裏?”


  周令儀半回過頭,冷笑道:“怎麽,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裴珺說不出話。


  周令儀沒再理會他,獨自一人行走在萬家燈火逐漸亮起的街頭。


  她很快就跑回了周家。


  周四姑娘見她回來,奚落道:“喲,不是和侯府姑娘一起出去的嗎,我瞧你這樣,怎麽好像一點便宜也沒撈著,就這麽灰頭土臉回來了?我還當她要親自送你呢,你這樣子,也不像是攀上高枝了呀!”


  周令儀沒理她,自顧進了自己的房門,周四姑娘和其他姐妹的奚落謾罵聲,她依舊還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夠了,夠了,這是她最後一次,忍受這一切,從今往後,她就再也不需要聽這些了!

  周令儀飛快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她雙手不便,尚未恢複知覺,隻能盡力用手腕使力,頓時疼得倒抽涼氣,可還是強忍著,將能夠帶走的,以後用的上的東西盡數打包。好在她這屋裏本也沒多少東西,收拾來去,不過是幾件舊衣裳和幾兩碎銀子而已。


  這麽點錢,再帶著個半身不遂還未好全的裴珺,她又能到哪裏去呢?

  但無論去哪裏,都好過繼續在這個家待下去吧!


  周令儀出門的時候,周四姑娘依舊惡狠狠地瞪著她,叫嚷道:“大晚上的,你要去哪!信不信我去告訴大伯娘,讓她教訓你!”


  她還和紀綰綰交好的時候,整個家裏的人都捧著她,畢竟指望著她吃喝,不僅姐妹們,就連大伯娘等長輩,說話做事也還都要看她的臉色。可自從她與紀綰綰交惡,斷了銀錢上的供給,這家裏麵哪怕是一條狗,都比她地位高,倒好像她們落得如今的境遇,全是因為她似的,卻不想想,這本就是他們原本該過的日子!


  “盡管去告吧,我看你們誰還能管得到我!”周令儀說著,使力啐了周四姑娘一口,依舊還覺不解氣,又狠狠地踹了對方一腳。


  “你、你——!!!”周四姑娘猝不及防,被她踢得摔倒在地。


  隻因周令儀往日,也不知是裝的還是如何,總是一副溫婉柔順的樣子,哪怕落魄之後,麵對姐妹們的惡毒言語,大多都是不屑一顧,並不還口的,這般在其他姐妹看來,便是軟弱了,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她頭上囂張。


  她們萬想不到,往日裏斯文慣了的她,竟會做出吐口水、拿腳踢人這種粗俗至極的事情。


  “可去他媽的文雅,草!”周令儀罵了一聲,便在姐妹們的目瞪口呆下,拎著包袱揚長而去。


  她在自己家裏麵痛快,裴珺在那廟宇中等待得卻不好受,說度日如年也不為過。


  他的雙腿仿佛針紮似的疼,就這麽被趕出來,還不知今後這兩條腿該如何。


  往常到了這個時候,便該是他泡藥浴的時辰了,他常常是一邊泡藥浴,一邊讀書,泡完了藥浴,便有紀家的下人們端上新鮮可口的飯菜,在紀家待的時間長了,過慣了好日子,他儼然都將自己當做了紀家的主人,如今實在是吃不起半點苦了。


  那回自己家呢?裴珺想過,自己家人得了他賣身的一萬兩,雖也是從這件事情,看出家人們見利忘義,親情淡薄,但他畢竟還有爹娘在,祖父往日也最是看重自己,他若回家哀求一番,裴家人自然還得接納他。


  可是接納以後……


  裴珺看向自己的兩條腿,若他的兩條腿無恙,能繼續走科舉之路,那家人們待他,自然是沒話說。


  可若這雙腿再也好不起來,或留下什麽後遺症,那自己在家中的境遇……說不得還不如跟周令儀在一起呢!


  何況他的賣身契,也還在周令儀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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