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十六】木偶
田丹臨出門前，又瞟了一眼餐桌。
玉米粥冒著熱氣，蔬菜三明治，日式溏心蛋，鮮嫩的火腿，被精心擺放在瓷盤中。
筷子考究地放在一側，湯勺銀光閃閃，在清早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亮。
一隻早已準備好的便當盒，放在桌角，仿佛在等待主人的眷顧。
她用力捏著門把手，看看緊閉的臥室門，最後還是奪門而出。
……
出門走十五分鍾。就有一個地鐵口。
四號線轉二號線，換乘站內，滿是步履匆匆的上班族。
好容易上了車，擁擠的車廂，如同一個沙丁魚罐頭。
田丹裹挾其中，麵無表情地看著玻璃窗上的自己。
一張平淡無奇的臉，長馬尾在腦後隨意紮起，露出並不飽滿的額頭，鼻梁上架著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鏡，身上的灰色外套毫無美感。
因為最近趕稿，她的黑眼圈越發濃重，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無精打采。
這樣的女人走在大街上，不會引人注意，不會引人探索，更不會有人想看第二眼。
這樣的無聊乏味，也正好映射出她目前的生活死氣沉沉，一潭死水。
她掏出手機，點出與尹子明的對話框，快速打下一行字，“早上好，我已經坐上地鐵，大約還有二十分鍾到公司。”
剛要點發送，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元氣滿滿的可愛表情。
發出信息後，她緊緊將手機攥在手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車上乘客越來越少，手機依舊無聲無息。
田丹不停刷新頁麵，期待的心情，也漸漸跌入穀底。
叮……
突然，田丹在轟鳴中，捕捉到一絲微弱的鈴聲，她心花怒放，趕忙查看。
早。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甚至都看不出情緒，卻能讓田丹高興好一陣子了。
她心滿意足地將手機放回包裏，扭頭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霓虹廣告變，成一抹璀璨金黃的炫影。
尹子明是田丹的男朋友，兩人在同一家廣告公司工作。
田丹沉默寡言，不擅交際，在公司沒什麽朋友。
每到下午茶時間，總有別有用心的同事，攛掇她請客。
她不懂圓滑世故，傻不拉幾次次中招。
尹子明覺得她挺有意思，於是主動追求。
田丹沒有談過戀愛，這突如其來的愛情，令她懵懂無措。
兩人的愛好大相徑庭，田丹又話少無趣，私下相處不免尷尬。
好在，尹子明擅長插科打諢，也願意花心思逗她。
他們就這樣不冷不熱，絆絆磕磕地交往下來，不知不覺，竟然一年的時間過去了。
尹子明不是那種體貼入微的完美男友。
他有許多缺點，比如摳門小氣，比如虛榮愛麵子，比如吝嗇貪財……
人生第一次戀愛，沒有駕輕就熟的愛情套路，隻有一顆實實在在的真心。
田丹對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小心嗬護，不忍苛責。
她是一個對金錢特別豁達的人，覺得隻要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應該計較身外之物。
尹子明工資平平，花錢大手大腳，能幫他省一些也好。
田丹有情飲水飽，滿心憧憬兩個人的未來，可惜，母親田桂芝並不這樣想。
田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
當她還在繈褓中的時候，父親便狠心拋棄了他們，具體緣由母親不願多說，田丹也沒有多問。
田桂芝獨自一人把她拉扯大，期間吃了多少苦，田丹是最清楚的。
二十六年來，母女倆相依為命，田桂芝所有的未來，所有的期望，全都係在她的身上。
她對田丹嘔心瀝血，無微不至，可這份沉甸甸的母愛，壓得田丹幾乎喘不過氣來。
田桂芝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人，田丹不論吃飯，散步，睡覺，交往朋友，她全部都要嚴格管理。
稍不如意，就會唉聲歎氣，鬱鬱寡歡，直逼得田丹就範為止。
田丹從小到大的穿衣打扮，都是按照她的意願和審美來置辦的。
為了預防早戀，田桂芝一直接送她上下學，她不準田丹跟男生說話，更不準跟男生一塊玩。
中學時候，她在日記本中發現，田丹暗戀班裏一個男孩，立刻大發雷霆。
不僅撕了日記本，還跑去學校找班主任，弄得田丹在班裏抬不起頭來。
田丹的高考成績本來能上一本，可田桂芝不舍得她去外地吃苦，硬逼著她報了家門口的二本院校。
工作之後，田丹去任何地方，都需要提前報備。
晚上八點之前必須到家，同事們約著一起吃飯，結果筷子還沒動，田桂芝就開始奪命連環CALL。
田丹嫌煩關了手機，誰知她直接跑來了。
不氣也不惱，隻搬把椅子在旁邊坐著，說一些有的沒的，惹得同事們暗自恥笑。
田丹顏麵掃地，無地自容。
從此，什麽社交活動都不參加了。
田丹就像一株養在溫室的植物，精心培育，與世隔絕。
她不是沒有宣泄過自己的不滿，可每次抗爭的結果，都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然後給自己不堪重負的心上，再增加一條負疚的枷鎖。
“我這都是為了你好，你為什麽不明白媽媽的苦心？”
田桂芝眼圈泛紅，一連串淚水從痛苦的臉上滑落下來。
田丹的心，像被一隻大手驟然攥緊，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享受這份愛的給予，同時也被這份愛折磨。
她徘徊掙紮，在憤懣和愧疚之中，不斷撕扯。
如同被囚困在幽深無望的沼澤裏，苟延殘喘，近乎窒息。
……
尹子明的出現，打破了僵局。
田丹跟田桂芝說，自己有男朋友了。
田桂芝表示，尹子明收入不高不穩定，在本地沒有房產，根本不是合適的結婚對象。
田丹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她大學時候的追求者，也是這樣無疾而終。
可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妥協。
田桂芝堅決反對，田丹倔強堅持，兩個人長久維持的和平假象，終於土崩瓦解。
“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兒，我隻是你手中操縱的木偶。”
田丹把書架上的一個木偶，狠狠摔在地上，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冷戰。
……
田丹在公司樓下買了兩份早餐。
路過傳達室的時候，一個相熟的保安打趣她：“買這麽多，一個人吃得完？”
田丹羞澀地笑笑，兩頰緋紅，不知是凍的，還是羞的。
其實這棟大廈的保安都知道，田丹每天早晨給男朋友買早飯。
隻是公司製度不允許內部談戀愛，為了不給小情侶惹麻煩，所以隻是模棱兩可地調侃幾句。
田丹乘坐電梯到達12樓，一下電梯，就感受到辦公室裏，歡天地喜的氣氛。
一個女同事，開心地抱著一大捧玫瑰，旁邊幾個女孩眼神羨慕，嘴裏不停打趣，辦公室裏傳出陣陣歡快的嬉鬧聲。
今天是情人節，街上滿是手捧花束的男男女女。
田丹的眼神，時常停駐在那些嬌豔欲滴的花朵上，心中淡淡失落。
她從來沒有收到過花，尹子明隻在剛認識時，送過她一個鑰匙扣，然後說要為未來考慮，不應該把錢，花在一些華而不實的地方上。
田丹點頭同意。
於是，她再也沒有收到過尹子明的禮物。
……
田丹低下頭，麵無表情走向辦公桌。
然後她驚喜地發現，自己的桌子上，竟然放了一束香檳玫瑰。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慢慢走過去，低頭凝視了好一陣，這才屏住呼吸慢慢伸手過去。
突然，鄰桌女同事衝上前來，一把抱起花束，“不好意思，剛才整理資料，把花放你這兒了。”
田丹目送揚長而去的背影，擠出一絲自嘲的笑。
果然啊，是自己想多了。
尹子明的電腦開著，可是人不在。
田丹把買好的早餐，悄悄放在桌角，正欲離開。
發現電腦桌下的垃圾桶，長久未清。
她觀察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便悄悄蹲下，迅速撿起幾塊紙花，然後順手把垃圾袋提溜起來，快步朝門外走去。
玻璃門左轉有一個逃生通道，平常是吸煙區，樓梯口放著一個大垃圾桶。
田丹提著黑黢黢的垃圾袋，還未走近，就聽見有人在說話，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寶貝，玫瑰和項鏈收到了嗎？喜歡嗎？……項鏈完全是按照你的要求買的，一萬八。當然隻是你有，她怎麽會有那些東西，她也配？……”
田丹的脾胃一陣翻攪，心髒如響鼓重敲，敲得她頭疼欲裂，全身不停顫抖。
平緩半晌後，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像被人窺到了什麽羞恥不堪的事情，落荒而逃。
……
晚上八點，田丹檢查完最後一篇稿件，心滿意足關了電腦。
她下樓叫了一輛出租車，十五分鍾後，出租車停在一家快餐店門口。
田丹走進快餐店，目光掃視一圈，然後朝坐在角落的尹子明走去。
尹子明捧著手機目不轉睛，他旁邊坐著一個漂亮女孩，同樣捧著手機，不時轉頭跟尹子明說著什麽。
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瓜子臉，皮膚白皙，柳葉眉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秀氣的鼻子，小巧的嘴。
她叫朱麗莎，是田丹的閨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