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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七十三】時間停止

  羅年把我們帶到角落的座位。


  我和陳許時麵前,各擺一瓶可樂,麵端上來後,埋頭猛吃。


  羅年自己斟酒,也不說話,舉起酒杯,往我們的可樂瓶上一靠,就仰起脖子倒進嘴。


  麵碗見底後,我摸著肚子抬起頭,看見我爸的臉,已經紅得像塊燙熟的豬頭肉。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盯住我,嘴裏含糊地說著什麽。


  陳許時把頭湊過去聽,扭頭告訴我,“叔叔在喊你名兒呢。”


  我放下筷子,困惑地注視神神叨叨的我爸,“爸我在呢,你喝好了麽?麵怎麽沒動?”


  羅年咂了幾下嘴,忽然又抬起嗓門,大叫我的名字。


  我和陳許時,在長條凳上被嚇得一抖,我輕輕應聲,緊張地看著他。


  羅年明顯醉了,話說得顛三倒四,“停停,你別怪爸給你取這個名,爸爸當年不是失誤寫錯了,這是故意給你取的名字,羅停,羅停。你媽走的那天,我的時間就停止了,停停,我的時間,全都長到你身上去了。”


  那天晚上,我爸一直在重複同一句話——你媽走的那天,我的時間就停止了。


  我和陳許時都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麽突然泣不成聲,更不明白他說的那些話。


  奇怪的是,這天以後,我不再討厭我的名字。


  陳許時也不再做那個無聊的遊戲,而是開始輕柔而認真地喊我:“羅停。”


  有什麽改變,在我們身上靜悄悄地發生了。


  後來,再遇到有人對我的名字表示嘲諷,我都會想起我爸說的那句話。


  我冷冷地翻著白眼對他們說:“你懂時間停止的感覺麽?不懂就別瞎說話。”


  在很長一段日子裏,我以時間的名義,裝成過來人的樣子,為屬於自己的那個符號,做了一副堅硬的盔甲,然後藏身其中,獨自衝撞。


  外表堅硬的抵抗背後,沒有人比我更迫切地想要明白——“時間停止”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骨子裏的敏感多思,讓我入學後,早早地成為一個所謂的文藝少女。


  習慣了閱讀和書寫。


  到了十幾歲的年紀,也開始在刊物和報紙上發表小說,賺取目光和眼淚。


  我虛構出許多人物。


  比如,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胸腔裏藏著一口鍾的少年,還有一出生就白發蒼蒼的男孩……


  我把那些飄著墨香的故事,統統拿給陳許時看。


  他看完後,總是會用一種詫異的目光打量我,然後一邊笑,一邊皺起眉頭:“羅停,你的腦袋裏,到底裝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我跟你說,平時寫倒是可以,高考作文可千萬別這樣做夢,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陳許時已經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身兼大隊長,和學校的遊泳隊隊長的他,已經再也不會用手掌拍我的腦袋。


  隻是那種欠揍的腔調,怎麽也改不掉。


  我沒能告訴陳許時,不管故事有多離奇,主題卻始終唯一。


  它在無數深夜懸浮在我耳畔,不斷死去,又複活在我的筆尖。


  我逐漸弄懂時間,卻還是不明白,何為“時間停止了”。


  我隻知道,我的身體在不快不慢地拉長。


  陳許時的也是。


  我想,隻要我們站在一起,時間就會一直往前。


  我叫羅停,停止的停。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神奇的瞬間,直到十七歲那年的夏天。


  在我身處的這所市重點高中,每學期,都有三節體育課,安排在遊泳館,那是我的噩夢。


  課前,我總要提前想好理由,逃脫下水的厄運。


  那天是我們的最後一節遊泳課,我照舊穿著毫無特點的黑色長袖泳衣,走到體育老師麵前,告訴她我肚子痛。


  然後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塊白色毛巾,裝模作樣地裹住自己。


  老師似乎也懶得應付,對峙了幾秒,就揮手讓我到角落休息。


  離開人群,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從袋子裏翻出筆記本,盤腿坐著開始構思新的雜誌稿子。


  光線靜靜地灑在腳背,連空氣都是溫柔的,耳邊不斷傳來騷動,男孩的咆哮,夾雜女孩的尖叫,還有水花飛濺的聲音。


  幾分鍾後,喊尖聲忽然沸騰起來。


  我抬起頭,看見陳許時,像條雪白的銀魚一樣,在水中變幻著泳姿,周圍聚著一群千姿百態的觀眾。


  我幾乎能想象,他下課後渾身濕透地站在我麵前時,臉上得意的神情,還有那聲:“嘿,旱鴨子,今天又沒下水啊?”


  明明想嗤笑,心髒卻控製不住地溫柔塌陷,濕意在額角無聲無息地蔓延。


  我忽然想出一個故事,醞釀了幾分鍾,便埋頭在本子上寫起來。


  故事發生在一個濱海小城,主人公是一對被詛咒的孩子。


  他們在十幾歲的年紀相愛,隻是每當發生肢體接觸的時候,時間的流速,就會驟變。


  他們會在幾分鍾裏,驚恐地看著對方衰老,除非及時鬆開觸碰的雙手,不然就會器官衰竭而死。


  離開對方,一切又恢複常態。


  這意味著,在該親密的年紀,他們隻能深情而悲哀地望著彼此。


  他們苦於無法擺脫命運,直到少年無意中發現,那個城市最靠近海的地方,不會受到詛咒。


  於是,每天傍晚,兩人都來到沙灘上牽手,擁抱,逐漸成為一對貪·婪的情人。


  他們待在海邊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整夜都不肯離開。


  老師來了,雙方家長來了,整個城市的人都聞訊趕來。


  像參觀海邊的雕塑一樣,議論不休。


  不管外界如何幹預,他們依然堅決拒絕回到城市裏。


  故事的最後,男孩的父親無奈之下,想要召集所有圍觀的人,幫忙將兩個孩子綁回家中。


  他們手拉著手在人群中逃躥,眼看就要被抓住,兩人相視一笑攜手奔入大海,然後沉沒。


  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兩人閉著眼睛擁抱在一起,麵帶微笑,身體剔透。


  但是屍體還沒來得及運到殯儀館,他們就在眾人驚恐的注視下,雙雙垂暮。


  看上去,像是一對陪伴彼此,度過了一生的老人,被運往共同的墳墓。


  我寫得盡興,察覺不到周圍任何動靜。


  筆下正進展到兩位主人公,初次來到暮色沉沉的海邊,我突然看見紙張中間,落了幾顆水珠。


  我愣了一下,慌忙合起本子抬頭,果然,撞上陳許時湊過來的一張濕透的臉。


  沒等我說話,他就笑著,將我的筆記本從我懷中抽了過去,一邊翻看著,一邊往前跑。


  我從座位上跳起來,赤腳狂追,嘴裏一迭聲罵著。


  我跟著陳許時,跑到水池側邊,才發現整個遊泳館是空蕩的,隻剩我們的聲音,在拱形四壁間回蕩。


  牆上掛著的石英鍾顯示,已經下課二十分鍾,這個時間點,其他人早就去吃晚飯等待上晚自習。


  我喘息著追到陳許時身前,狠狠朝他的小腿踢了一腳。


  這一腳並不輕。


  我看見陳許時皺緊了眉頭,嘟噥了一句“真狠啊”,彎腰搓了搓膝蓋,又很快直起身,把筆記本舉高,一臉挑釁地朝我逼近。


  我能感覺到,陳許時身上濕潤又灼熱的氣息,像一層濃稠的霧氣包裹住我。


  這個距離過分親密了。


  我縮回頭,想要往後退,卻感覺到脊背被一隻手重重抵住。


  陳許時一手撐著我的後脊,另一隻手,仍舊拿著筆記本舉在半空,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說:“連遊泳池都不敢下的人,怎麽能寫大海呢,羅停你總不能寫什麽,都隻靠想象力吧?”


  我徒勞地踮起腳想要拿回本子,一邊沒好氣地回應:“你懂什麽,想象力是故事的土壤,寫東西不靠想象力靠什麽。再說了,大海隻是一種意象,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是時間,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快把本子還給我!”


  陳許時愣了愣,把手臂放下來,任我一把將筆記本搶了回去。


  他撇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泳池,問:“你就不想知道,在水裏是什麽感覺?”


  “不想。”


  我說,“陸地上的世界,已經夠複雜了,我這輩子都不會下水,你死了拖我下水這條心吧。”


  我轉身往回走,聽見陳許時問:“你寫那些故事,不就是想弄清楚,時間停止的感覺麽?”


  我愣在原地,默不作聲地等他繼續。


  “你知道潛水麽,聽說人在水麵以下一定距離,時間的流速就會減慢,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樣。”


  “你答應我,高考完去學遊泳,我們一起去海濱城市念大學,我帶你潛水好不好?”


  我的嘴唇,一時間幹澀得厲害,心髒跳動得幾要炸裂,背後的聲音又響起來


  “羅停,你想探索的那些事情,我都想陪你體驗,反正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在一起。”


  我的臉頰一陣發燙,涼意從瓷磚深處刺入腳掌,我知道自己是喜悅的。


  隻是一時不知道,是該故作鎮定地往前走,還是轉身看他。


  最終,我還是像顆釘子一樣僵在原地,背對他點了點頭。


  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聲“好”。


  然後故作輕鬆地調侃道:“怎麽說得,好像你潛水很厲害一樣,潛水和遊泳可是兩碼事,要不,你現在潛一個給我看看?”


  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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