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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七十三】新年快樂

  留守蘇比克灣的第四天,我的身體終於慢慢恢複過來,約好潛導,打算下午就出海潛水。


  午睡醒來拿起手機,發現一下子多了三通未接來電,都來自羅年。


  這讓我有些疑惑,羅年的午睡紀律很嚴格,往常這個時間,他一般都在辦公室裏休息,雷打不動。


  我回撥過去,不過幾秒,便被接通了,傳來的聲音無比熟悉,卻不是羅年。


  “喂,請問,是羅停姐麽?”我愣了幾秒。


  反應過來對麵的是誰後,隻覺得手腕一陣發緊,嘴裏遲緩地蹦出兩個字,“謹時?”


  “是我。我是趁羅叔午睡的時候,偷偷拿他手機打給你的,羅停姐你現在方便說話麽?”


  “方便啊。”我一邊回答,一邊感到有些意外。


  之前聽家裏人提到過,陳謹時高中畢業後,留在縣城的醫學院。


  近兩年暑假都在人民醫院實習,羅年親自帶他。


  聽說兩人關係很親近,隻是沒想到這小子,已經膽大到敢偷拿他的手機。


  我咳了兩聲,想著等對麵的人把說完,再考慮要不要教訓。


  謹時的聲音,依然像女孩似的輕緩溫柔,可是他用那樣的聲音,說出的句子,卻讓我耗盡了力氣去理解和接受。


  掛斷電話,我在沙發上呆坐了幾分鍾,然後買了當晚的航班回國。


  趕到醫院時,是第二天中午。


  推開門,我看見羅年,正吊著一瓶鹽水,躺在床上看電視,情況似乎並沒有我想象中糟糕。


  我平複了心情,喊了一聲“爸”,他好像沒有聽到,於是我走進病房湊近了看他。


  羅年的頭發依然黑而茂盛,隻是有些長了,身上套著一件寬大的病號服,顯得整個人看上去好像小了一號,蒼白的臉頰有些凹陷。


  我把腦袋往下垂,幾乎要碰到羅年的肩膀,他才終於撇過頭來看我,表情呆滯,沒有任何反應。


  我心裏一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又喊了一聲:“爸。”


  這一回,羅年終於發出了動靜。


  那是一種古怪的,從喉嚨深處傳來的聲音。


  像是動物,持續不過兩秒鍾,又回歸了安靜。


  他轉過頭去,目光重新對準正放著腦白金廣告的電視機屏。


  我跌坐在床頭,好像被腥鹹的海水堵住了鼻腔,連呼吸都吃力起來。


  直到這一刻,我才算明白陳謹時說的話,到底意味著什麽。


  謹時在電話裏告訴我,羅年的“阿爾茨海默”,已經被診斷出有半年,但因為情況不算嚴重,一直隱瞞。


  直到幾天前他突發腦梗,從醫院樓梯上摔下來,加重了病情,又引發了認知障礙。


  這位經驗豐富的老醫生,被打亂了情緒和記憶,徹底走丟在他自己的身體裏。


  當天下午,我在謹時的幫助下,把羅年帶回家中。


  從上車到進樓梯,他始終像孩子一樣,瞪著眼,四處張望,任由我們撐著他的手臂慢慢往前挪。


  偶爾會從嘴裏,蹦出一兩個古怪的字眼。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認出我。


  隻是牢牢牽緊他的手。


  我知道,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要這樣牽著他走。


  照顧羅年並不難,隻是出門變得奢侈起來。


  好在撰稿人這份工作,本來就自由。


  羅年臥床的時候,我就拖一把椅子,在旁邊安靜地敲著鍵盤。


  間隙裏,端水喂藥,再掀起被子看一下,他有沒有把髒東西弄在床單上。


  日子過得飛快,從清晨到傍晚,好像就隔著幾杯半涼的茶水,和擠滿掌心的彩色藥片。


  我總在太陽下山時,扭頭看羅年浸沒在夕陽裏的側臉。


  那個時刻,我的心裏無比平靜,好像過去的二十七年裏,我們一直這樣生活在一起。


  每周末,陳謹時都會過來看望,帶來一些保健藥品和水果。


  謹時性格溫和沉默,這一點,和他的哥哥不同。


  隻是那雙漆黑的眼睛,常讓我想起記憶中的那張臉。


  一天下午,謹時抱來一個箱子,從裏麵拿出厚厚幾摞海洋地理雜誌,說:“羅停姐,這些書是我從家裏帶來的,我知道你喜歡潛水,沒事的時候可以翻翻看。”


  我迭聲道謝。


  隨手翻開最上麵的一本,發現出版日期已經是許多年前了,不過紙張保存得很完好。


  我把雜誌抱進屋子,擺到書桌上的時候,手臂忽然僵住了。


  一個想法席卷腦海,我轉身急切地問旁邊的謹時:“這些雜誌不是你的吧?”


  謹時慌亂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書,垂手站著,“嗯,都是我哥留下來的。”


  許久,我點了點頭,注視著一下被占據了大半的桌麵,感到胸腔被什麽東西填滿。


  好像塵封的生活裏,出現了一絲裂縫,風聲雨聲,和刺眼的光線,都漏了進去。


  這些書,陪伴我度過此後許多個下午。


  在一些照片旁邊的介紹文案裏,地點被用藍色墨水筆畫了圈。


  千島湖、克隆、蘇比克灣、墨西哥灣……


  海水穿透紙頁淹沒我的指尖,大概都是書的主人,曾經無限憧憬的地方。


  有些我已經去過,至於剩下來的地方,我會慢慢走遍。


  陳許時,你別嫉妒,每個人都有到不了的地方,這些是你的遺憾,就像,你是我的遺憾。


  我摩挲著紙頁想。


  轉眼到了深秋,羅年身體的失衡,慢慢恢複過來,說話也清晰了許多,隻是思維仍然是混亂的。


  說出口的句子,常常讓我哭笑不得,記憶也不成係統。


  來勁的時候,我在他眼裏,可以是任何人,唯獨不是離家多年的女兒。


  有一天下午,羅年睡覺醒來,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嘴裏不停地喊著“梅梅”。


  我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於是放下手裏的工作,聽天由命地坐過去。


  忽然發現,羅年看著我的目光,是那麽溫柔。


  我好奇地湊近盯住他的臉,想知道這個男人,此時置身於過往的哪段時空。


  沒想到,羅年冷不丁伸手摸向我的肚子,有點癢,我躲了一下。


  卻見那隻手臂,仍然不依不饒地伸在半空,手腕顫抖著。


  我歎息著,讓他的手掌貼緊了我的皮膚,然後困惑地看著那隻粗糙的手,開始在我的小腹上來回撫·摸。


  羅年的臉上,接著竟然掛起了少見的笑容。


  隔了幾秒,他側過頭輕聲問我:“明天就是預產期了,寶寶該叫什麽名字?“


  我渾身一抖,怔怔地看著,意識到他在說什麽後,眼淚一下子狠狠堵住了視線。


  我把哭聲咽回肚子裏,對他說:“你是爸爸,名字應該你來起。”


  羅年傻笑著看我一會兒,然後收住胳膊,默默躺回床上,嘴裏不停嘟噥著:“我想想啊,我想想啊……”


  然後就盯著天花板不說話了。


  我知道,這寸記憶已經跌出他的腦海,他再次被拋進虛空中。


  看著床上羅年凝固的臉,我再也控製不住地哭起來。


  聽到聲音,他又扭過頭看我,表情困惑。


  我掛著滿臉的淚水,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的寶寶叫羅停,停止的停,這麽怪的名字,也隻有你想得出來。”


  “你說,你要把在自己身上停止的時間都交給她。可是羅停長大了,不爭氣地陷入自己的命運。”


  “直到有一天,她的時間也停止了,卻沒辦法把這些停止的時間,交給任何人,隻能任它們像黑洞一樣,活在身上。”


  我一邊說,一邊躺到羅年身邊,聽著他胸膛裏鈍重的呼吸。


  就在即將睡去的時候,他的聲音又沉沉鋪進耳畔,像是夢話,卻又那麽清晰,“停停別難過,爸爸花了大半生才明白,時間停止,也意味著地久天長。”


  我扭過頭,看見羅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髒,“喏,就在這裏,我們一起在這裏,地久天長。”


  我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他,也許下個瞬間,他又會忘了我是他的女兒。


  但至少此時,我能在從小待慣了的肩頭,大口喘息著,像溺水的人,重新回到岸上。


  天氣一天天冷下去,新年迫近了,站在陽台上,能看見小區的樹梢都掛起燈籠。


  有老人在下麵搭了板子寫春聯,四下一片熱鬧祥和。


  羅年的身體慢慢好轉,開始坐在陽台躺椅上,蹺著腳,聽收音機。


  那天,我正在客廳拖地,撇頭發現陽台上的他,雙手捧著收音機,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樓底,我喊他也沒有反應。


  我快步走到窗前。


  往下看,發現一個穿黑衣服的高個男人,正站在單元門前的花壇裏。


  我第一反應以為是陳謹時,定睛看卻不是。


  而是另一張熟悉的臉。


  腦袋裏有一根弦一下崩斷了,我立即拉開窗,驚喜地伸出手臂朝樓下喊:“陳昌,你怎麽來了?”


  “過來出差,想起你,就來看看。”陳昌說。


  “十六樓!”我半個身子,趴在窗戶口大叫著。


  陳昌仰著脖子,臉有些紅。


  不知道是衣服穿得太多,還是因為剛才跑了許久。


  他先是搖了搖頭,然後把雙手籠在唇邊,朝我喊:“不上去了,我來就是想當麵告訴你一聲,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的時間重新開始了,請記得第一個通知我。”


  陽光寂靜地籠罩著我的臉,天空藍得清澈明朗,像顛倒的海。


  我朝著頭頂上空撐開手臂,如同站在風聲凜冽的船頭,即將騰躍入海的深處。


  直到感覺手肘有些痛,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窗口趴了很久。


  久到下麵寫春聯的老人家,驚恐地抬頭打量著我,久到身後已經響起了熟悉的鼾聲。


  我關上窗,走到那架輕柔搖蕩的躺椅旁,俯身把半側臉貼在起伏的胸口上,好像倚著一團海浪。


  我突然有很多話想告訴他,關於愛,關於死亡,關於時間。


  猶豫了許久,最後隻是說了一句,“爸,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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