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衛莊的道
“吱~”
紅蓮踏進房門,看見衛莊站著正對緊閉的窗戶,穿著黑色為主、銀絲秀紋、金絲鑲邊的長衣,對她直接走進來沒有任何的反應。
她反手將門合上,默默站定。
窗外正是喧鬧聲最重的時候,樂曲聲、喝彩聲,還有鼓、號,一度震得窗扉有些顫動。巡遊的隊伍,此時應該正好路過。
客棧的房間沒有多大,紅蓮稍微邁動腿就可以走到衛莊身邊,但這一刻,她又一次有了咫尺天涯之感。
窗外的聲音隨著人潮的湧動此起彼伏,那些細小的變化穿透牆與窗,紅蓮甚至可以分辨出外麵有幾個樂師,誰為主誰為輔,卻察覺不到衛莊的存在。小小的窗扉陰影下,衛莊仿佛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空。
上一次有這樣感覺的時候,她還是紅蓮公主,沒頭沒腦地就紮進流沙的世界,麵對無盡的黑夜不知所措。紅蓮公主,流沙衛莊,這是兩個世界的人。
韓國滅亡、父王身死、哥哥昏迷,又經曆多年的磨礪,她已是江湖聞名的赤焰紅蓮,流沙組織的門麵擔當,她證明了自己可以在流沙的世界中生存,可以站在他的身邊。
然而,此時此刻紅蓮又感覺到自己隔絕於他的世界。這個瞬間,恍如隔世,窗外的曲樂連著奏了好幾個秋天。
她凝視著白發的背影,眼眸低垂又抬起,開口道:“莊,你有心事。”
衛莊緊盯著閉合的窗戶,厚厚窗紙遮蔽的那一邊,或許陸言就剛好坐著一隻熱氣球飛過去。
他轉身向紅蓮,正視著她的眼睛,不過開口卻沒有正麵回答:“你的內心,有遲疑,你在恐懼。”
紅蓮緊著細眉緩緩鬆開,手不自覺地握緊,點頭承認:“是。”
“你在恐懼什麽。”衛莊問。
“我~”我恐懼我自己這麽多年了,竭盡全力站在你身邊,卻還是沒有真正了解你。
她心中這樣想,話說出口卻變成了:“邯l鄲不比薊城,陸言的羅網究竟有多少高手藏在暗處,我們一無所知,再加上秦國的駐軍,行動之後逃出邯l鄲,這幾乎不可能做到。”
“後路我早有安排,無須擔心。”衛莊說得很篤定,絲毫沒有因為這裏是陸言的地盤而擔憂。
“……”紅蓮鮮豔的紅唇翕動無聲,緊跟著露出淺笑,“是我多慮了。”
說完,她就這麽定定地看著衛莊,“莊,你真的想殺死陸言嗎?”
此時的紅蓮,有一種妖嬈與靜態結合的美,就像是,夏夜星河入水,水綻紅蓮。
衛莊的上眼皮出現了一個輕微的顫動。
師父鬼穀子曾經說過:“未解的謎題,遍布於亂世,我們的鬼穀之道,就是要給世人創造答案。”
當時他回答說:“既然答案並不重要,那麽就由我們來為世人定義,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衛莊對於戰國時代在嬴政手中終結這一點並不意外。除非六個國家每個國君都是英明之主,聯合出兵把秦國國力打崩,製造出長平之戰那樣的慘劇,不然都沒得玩。
他認得清現實,但他還是選擇了最弱小的韓國。
若真的權衡利弊,選秦國不香嗎?按照他衛莊的能力,在秦國未必做不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前途不比韓國強無數倍。
可惜,出將入相,這個鬼穀派前輩們的選擇,蓋聶不稀罕,他衛莊也不稀罕。
身處華夏曆史上劇烈動蕩的時代,此後綿延兩千多年的封建帝製即將出現,蓋聶、衛莊的人生追求,已經超越了鬼穀派的前輩。
蓋聶,他夢想的是一個沒有殘殺、沒有戰火的新世界。
衛莊對蓋聶的夢想嗤之以鼻,“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國度,隻有永遠的利害衝突。”
術以知奸,以刑止刑。
天地之法,執行不怠。
這是韓非創立流沙的口號,這裏的“法”,已經超越了為封建帝製君主服務的法。
原劇中,這這樣的情節:紫女問過韓非,嬴政很需要你,你為什麽不答應他?
韓非並沒有說自己是韓國公子,而是說,“我的法,需要一個強權的王。但,法執行於王,卻不能受製於王。”
如果真的是曆史上那個韓非子,他絕不會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因為韓非子的法,是絕對服務於帝王的法,是帝王之術。
這個世界的韓非,顯然在編劇組的加持下,他的法更接近於一種哲學意義上的“法”。
術以知奸,以刑止刑。這是流沙作為法的執行者,用以處理背法之人的方法。
天地之法,執行不怠。法的貫徹是為了定國安邦,即便沒有國家的依存。這是對於“法”的上升,類似於孔子將“禮”提升為“天”。
有人會說,韓國都沒了,你韓非的法定的什麽國、安的什麽邦?
韓非在韓國弄的律法,是他法的理念的具體實踐,不是法。
在這一點上,陸言與韓非的觀點基本一致。隻要人類社會還存在,法就存在。甚至,人類社會滅亡了,它也還存在,隻不過不叫“法”了,不知道會被叫什麽。
人類社會是有秩序的,包括弱肉強食,也是秩序。而法,在陸言、韓非眼中,就是人類社會前進的究極方向。
維護秩序的法律,基本上保證人類社會最廣泛的正義,保護了最多數人民群眾的利益,那麽這就是合法的法律。
同時,社會曆史又是向前發展的,法律會變得不合法。這個時候,天地之法,執行不怠就體現出來。舊的法律會被新的更合法的法律取代,成為人類社會向前進步的一個縮影。
韓非似乎看出嬴政不是一個甘居於“法”之下的人,他不認同嬴政。
衛莊更是從一開始就說過,嬴政這個霸者,不符合蓋聶、陸言的理想。蓋聶、陸言將自己的夢想寄托在嬴政的身上,最終注定會失敗。
而他衛莊就不一樣了,“很多人被命運安排,而我,安排命運。”
他承認弱肉強食的現實世界,於是要將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下。他就是法的執行者,由他來重整這個永遠都是利益衝突的世界。
衛莊認可這個客觀存在的法,不過他認為的法顯然比陸言的更為冷酷。
陸言認為人類進程中的每一步,都是將赤裸裸的“吃人”替換為一個更溫和的方式,一點一點向“不吃人”邁近。
衛莊卻是認同強者吞吃弱者的,他自己作為法的執行者的合理性就來自於此。
當然,衛莊的理想實現有一個大前提——陸言寄托於秦國的理想破滅。要是那個統一的華夏民族形成,各國百姓認同了所有人都是一家,那他衛莊的理想還沒開始就夭折了。
現在要刺殺陸言,某種程度上,就是衛莊對陸言認輸。
因為他不得不承認,陸言似乎很有可能真的實現那個夢想。跟秦有血海深仇的趙人,漸漸地態度都在軟化,剩下那些燕人、齊人、楚人又會怎麽樣?
衛莊人生的終極目標,法的貫徹,以紅蓮的學識是很難理解的。更何況,衛莊也不會像陸言一樣跟愛人傾訴。這就導致紅蓮大概能夠感覺到衛莊有心事,但這心事,她一點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