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後
九龍銜珠鎏金大床,落地鮫紗帳,外麵還罩了一層花鳥緙絲帳。空氣中是屬國進貢的龍延香,馥鬱柔和。三王爺陸淵支撐著病體守在大哥床前,處理簡單事務——他自幼身體不好,那日宮變夜雨冷風,他抗著和二哥的手下對持,加快奪取宮門的進程,當日就病倒了。其實他也在發燒,頭暈目眩,應該休息。
但是,他的哥哥比他更嚴重。
陸毓中毒不淺,木炭和水加反複嘔吐減輕了毒素。但依然足以讓這個年輕健康的皇帝陷入多次昏迷,抽搐,清醒,劇痛,嘔吐,呼吸困難,昏迷……的循環。天即亮時,三王爺、鎮國將軍、禦林值、英國公……諸多發現不對的人終於聚集人手攻破宮門,絕望的陸睿自殺一次未成,在護衛下跑到太後春和殿,而春和殿旋即被禦林值裏三層外三成包圍起來。陸毓見到大臣第一段話是:“福王謀反,抓起來。如朕駕崩,則傳位與三弟陸淵,陸睿貶為庶人,腰斬棄市。太後入孝陵,永生不得出門。”第二段話是:“肅州大雪災派宋緇前往,一切事務便宜行事。”第三段話是:“雲昭儀著雲龍服引開逆賊,跳入太液湖,找到她。”
忠信五體投地,連哭也不敢。
“拖他下去。”忠信聽傳母親突然發病昏迷,恰好“路過”的皇太後開恩讓他回家,似乎沒什麽大錯。但他的副將替他死在宮門,他的效忠對象還躺在床上爬不起來,這個錯真的不大麽?“你總算記得宮門魚符沒交出去,不然,現在你就該為朕殉葬了。”
“老兒當,我是不是很失敗?娘給我下毒,弟弟要殺我,培養了十年的心腹關鍵時刻丟下我逃跑——還算記得沒把魚符交出來,禦林值還沒動用來攻打我……”陸毓瞪眼看著帳子上的繡紋,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哪能呢。”劉堂曾是陸安泰跟前第一得用太監,看著陸毓長大的,情感也是親密。這次宮亂,他丟了一條手臂。旁的活是幹不了了,但陪著說話,還是可以的。“萬歲爺爺文治武功,天下鹹服。就算忠信交了魚符,逆賊就敢調用禦林值來打您?您才是十多歲就上戰場,征討逆賊,鎮壓亂黨,您才是先帝定了的真命天子。禦林值就算被哄了,一瞧您,喲,轉頭就衝逆賊去了。”
陸毓苦澀的笑了,“雲……還沒找到?”
劉堂低頭也有些傷心,“奴正要稟告萬歲。找到了。放幹大半太液湖水。雲昭儀……估摸是瞧著不行了,一口氣潛到最深處……”連回水麵的氣都不留了。逆王趕下所有的大小遊舫,巡湖小船,打著火把一張網羅過去。又逼著所有會水的下去……穆雲舒到底隻是年輕女孩,能有多少力氣?再加上天寒地凍,雨雪夾雜,湖麵都起著薄冰,下去找人的就算吃了烈酒也撐不住多久。穆雲舒呢,先還能仗著水性砍傷兩個,後來不知是力氣用完了,還是凍得遊不動了……怕浮上來讓人瞧見。索性自己潛下去。“手腕上的的水草是故意繞上去的。這樣,雲昭儀就是死了,也沒浮上來……”
陸毓緊緊抓著被子,“刀呢?”
“在這兒呢。”
“拿去,給她陪葬,把刀鞘也拿去。”西番進貢的镔鐵刀脈如絲綢,光彩奪目,護手是純黑的犀牛角,刀鞘是金絲包裹檀木編織縫合,鞘頭和鞘口雕刻獅子,刀柄刀鞘鑲滿紅藍寶石,華麗精美——似乎是穆雲舒入宮幾年唯一表現過喜愛的東西,當然,自己,沒有給她。是啊,怎麽可能把刀留給後宮妃子……可是對他那冷心冷情,萬事不在意的昭儀而言,大概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歡才猶豫著多看幾眼吧。
陸毓心痛如絞。轉頭對陸淵溫言道:“三弟,這次你病好,便去英國公府提親吧。”
陸淵消瘦黯淡的臉上有著不自然的潮紅:“陛下不要為這些小事操心……趕緊養好身子,還有許多事須得您親自處理。我這身子……娶哪個,都是耽誤人家。何必,婷婷那麽活潑的女孩子。”
“你不去提,焉知人家不願意。我也不下旨,你自己悄悄去問一聲。我瞧朱姑娘對你……去吧,三弟,不要真的等無可挽回了,就再沒用了。”
“不必了,陛下。我,我也隻是瞧著她可愛,並不是,多喜歡的,真的。”陸淵慌忙搖手,他生下來就體弱多病,一年倒有大半年都在吃藥,走幾步就累,笑幾聲就喘,就算有張不錯的皮囊--比不過大哥,有點文采——也比不過二哥……何必去拖累婷婷哪樣的天之驕女呢。
“隻是可愛麽?”陸毓笑道,“她喜歡吃什麽,你知道麽?她喜歡什麽顏色,你留意過麽?她喜歡玩什麽,喜歡那家字畫,喜歡什麽樣的首飾,你都知道,這還叫,不喜歡?”
陸毓心底難過得厲害,“我,是十二歲就去軍帳爬摸滾打,兒女心思差了些,到你嫂嫂去了,才明白過來……我知道她,比知道皇後,比知道寧妃,比莊嬪……都要多些,我以前,也以為隻是瞧著她好玩,沒事,到她院子裏去,隻是輕鬆,好玩……三弟,你知道,多不容易。我沒有思之如狂,沒有輾轉反側,寤寐思服,沒有為了她願意傾覆天下,我一直都很冷靜的。所以我覺得,不過是……“陸毓摸著自己心口冷笑,“其實我就是傻子。”
我知道我的雲昭儀喜歡吃新鮮果子,但沒有她也不在意。我看她坐在合歡樹下歎氣,癡癡的望著淩波殿,“菱角都可以吃了,再過段時間就隻能煮熟了……現在才清香可口呢。以前我經常自己下去摸菱角啊,蓮子啊……”那麽思戀的癡想了一陣,又興高采烈,“算了,烤饅頭片其實也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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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行?
我知道我的雲昭儀喜歡綾羅勝過緞子,但沒有她也不在意。她的宮女支支吾吾想告狀,“昭儀的衣料有些陳舊,顏色暗了。”她安慰:“比沒得穿好,顏色黯了其實還好搭配些,便是衝突色彩也不會刺眼。你把白色和紫色裁剪成小條再豎著縫起來,給我做條裙子吧。“然後還高高興興的穿著在炫耀,“好看麽?是不是如月光樹影?”當然也不會悶頭吃虧,宴會上皇後說她裙子好看,她就坦蕩蕩說多謝娘娘送來的布料顏色黯,搭配起來才柔和不刺眼……
我知道我的雲昭儀怕冷,江南水鄉長大的,怎麽會不怕冷呢。但炭火不夠她也不在意。她和宮女住一個房子,“這樣就暖和了,節省的木炭還可以用來烘黃豆……”她很陶醉,“娘娘有暖梅,我們有豆香。”
我知道我的雲昭儀會配色,會製花箋,逢年過節用花箋和其他宮的交換物品,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對一心像皇後看齊的“娘娘用的是撒金牡丹箋,我們不能和娘娘比肩,用芍藥月季是最好的,娘娘喜歡粉紅色,要不您也用這個,粉色又淺,又好看。”對要和皇後打擂台的,“這個鳥羽花箋最好,又豔麗又搶眼,還不犯忌諱。”
為什麽我知道這麽多?為什麽我把她的東西都記得,為什麽我一直好奇,一直喜歡和她在一起。
為什麽?
給她好的她就接著,高高興興謝恩。不給她也算了,滿足的找點小樂子。原奇怪這姑娘怎麽這個個性……陸毓看著手邊智令報上來的幾大篇,“無怪太宗爺爺當年最恨家風不正,包庇隱瞞。一個家族根子都爛了,還能教出什麽好東西……幸而雲舒不與他們一同長大。我不會放過她一家子的。”
“三弟,去,提親吧。”陸毓疲倦的揉揉頭。
陸淵歎口氣,“過兩年,過兩年,都說我過不過二十,要我能活過去,再說吧……陛下,皇後閉殿門自保,雲昭儀舍身殉國,有臣提議,皇後當脫簪待罪,寧妃暫理六宮,雲昭儀冊封妃位……您看如何?”
宮中大亂,本應母儀天下的皇後--什麽也沒做,沒參與叛亂,陸毓死了,太後還是太後,但皇後不會再是皇後,自然不可能聯絡她。皇後隻是,嚇壞了,趕緊讓人關上坤寧宮。“寧妃冊封賢妃,康妃冊封德妃,共領後宮……雲昭儀溫懿恭淑,柔明毓德,疏解帝憂,為國赴難,追封懿德皇後……”
陸淵吃了一驚,雖然是追封,但這名分怎麽算……然後釋然,蘇文苑本就是太後哭哭啼啼纏繞著送上後位的,而今太後、柯仁柯善扯進謀逆案,她又是個蠢的,廢了簡直天經地義。
“隻看蘇奉敢不敢來叫冤枉。“自然不會,蘇奉的才幹比不上父兄,但素來品德還過得起。知道女兒宮亂時隻會關閉殿門,隻怕自己都要上書沒臉再讓她占著“母儀天下”的位置。
的確如此。
(1)镔鐵:中國古代對烏茲鋼的稱呼,镔鐵刀既大馬士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