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花開
次日。
小廝茗兒義憤填膺,“大郎是沒聽到外麵怎麽傳,大小還是個官兒呢,連我這種小廝都不如。七日前的蘇太君誕辰,本是何等熱鬧,出了這種事,連帶老夫人都麵上無光,可憐老夫人一世清名,被不爭氣的孫女抹黑咯。至於穆家,嘿,旁人不說,那個大姑娘,隻怕三五年是沒人敢上門提親了。”搖搖頭,“別說貴人了,便是一般家世清白的,也不肯要個……”
林北板著臉,“你倒清楚。”
茗兒賠笑道:“人太多,瞞都瞞不住。京中多少年沒出這種事了,一下子就傳開了,還說萬歲爺爺定然會罰蘇家。”趕緊補充道,“萬歲爺爺日理萬機,再則聽聞蘇候又自己請罪了,蘇家既然知錯,大概會輕罰吧。”
林北微微想想,“沒人說穆姑娘——穆家二姑娘?”
茗兒飛了一眼,自然也是有的,不過瞧著主子昨日下午和穆家二姑娘說了半響話,今日問起又有偏頗之意,自己自然就瞞下了。“穆二娘是受委屈的那個,誰不可憐她……”看著大郎眯起來的眼睛,隻好老老實實道:“自然也是有的,二姑娘,也有說她脾氣太硬,半點不給蘇家穆家留麵子。原本點到即可,鬧到這麽大。”
林北哼了一聲,“不知前因後果,一味抹稀泥,也是這些人的本事。穆二姑娘自幼被嫌棄,丟在鄉下十多年,沒人教養。回來就要她機靈百變,脾氣柔和,麵麵俱到,分寸絲毫不差,便是有父母好好教育的,也未必做得到,何況她呢。說來說去,不怪作惡的,倒怪受委屈的。是非不明!”
“是啊,他們糊塗。”茗兒心有戚戚,兩年前劉家女兒自己不要臉,還不是有人悄悄怪大郎心狠?
林北吩咐,“這個月,娘親心情也是不佳,怕是對穆二姑娘也有些冷淡。你且找個機會給你姨說一聲,就道穆二姑娘可憐,讓她多看顧一二,不可說是我吩咐的,今日的事也不要亂傳。”
茗兒笑道:“得令。小的一向嘴巴嚴實。隻是……”
“我方才瞧著二姑娘又去素心亭了,大郎既然覺得她可憐,去寬慰兩句也好。大郎讀的佛經多,連鬼魂都能超度,何況人。”
林北嘴角抽了抽,自己選的小廝,打死了換一個好費事……又去素心亭,莫非是,“糟了,我說看荷包。人家守信,我居然失信!”匆匆趕出門去。
穆雲舒的確是信人,眼看著到下午,便找出梭羅刺繡,帶著孫月又往素心亭去了。
“昨日的管事陪著自己說了那麽多話,還安慰自己,也是個好人。他若喜歡梭羅刺繡,送他一個也使得。是外麵買的,不是自己繡的,倒也不算私相授受。沒準是拿去送人,哪這個舊的還真不好,可惜又沒新的了。”穆雲舒一邊手上練習打結,一邊想。
林北其實從不討厭女人,他的脾氣和父親非常像。溫和,安靜,善待他人。有時又極固執,容易責備自己。隻不過林越是溫和居多,而林北在生長的過程中歪了那麽一點,整個人都被冷漠固執掩蓋,但心還是好的。趕到素心亭,看見兩個小姑娘在打絡子,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失信於人心中很是愧疚,還好昨日也沒約定具體時間。林北看那梭羅荷包五顏六色,明亮豔麗,圖案有趣,繡技雖是一般,難得新奇。拿了一個金錠給穆雲舒要買,反而把穆雲舒激怒了。
“不過半兩銀子的東西,還是舊的。昨日不過大家說得好玩,給你看看。拿著這麽大錠金子,是施舍我麽?”穆雲舒這輩子,除了陸毓“賞賜”的金珠和金豬之外,就沒收過別人的東西。那是尊者賜不可辭,何況還有個藥引子在前。林北這麽那一錠黃金出來買個舊荷包,救濟的態度太過明顯。“我雖是寄人籬下,卻不要這個……大不了我還可以回老家……回不去還可以做姑子去。要你好心。”
穆雲舒個子才到林北胸口,氣勢卻很足,畢竟慈縣長大,十來歲知道自己靠不住父母,便跟著學做生意,低買高賣的。慈縣人客眾多,南北聚集,她又不貪心,一年居然順風順水的賺了十來兩銀子--維持華麗的生活是遠遠不夠,但若是跟隨孫嬤嬤一家,按農家生活是足夠了。在她的心中,自己再加上做花箋的手藝,養活自己連帶孫嬤嬤是完全沒問題了。再加上陸毓給的金珠子打底--小姑娘畢竟沒真正當家,晚後能不能每年都按以前那麽順利的賺錢?如果孫嬤嬤和自己生病怎麽辦?自然考慮不到。隻覺得自己既有底子,有能生活手藝,又不是乞兒,林北卻明顯施舍可憐,心中一股怒氣,竟然是朋友也不要了。
柳眉豎倒,氣衝衝的提起裙子便出了素心亭。
林北一開口,也覺得自己確有不妥,再是好心,這麽對一個客居別人家的姑娘,似乎帶著輕視的意味。急忙追出去拉住,“我又不知道一個荷包多少錢。荷包我要買回去細看,我素來喜歡各地風俗,可惜總也去不了。你若有別的,可一並賣我,你說多少錢就多少。便按你在慈縣買賣算可好?你不占我的便宜,難道我又能仗著是朋友,就拿了你的東西占你的便宜麽?”
聽得朋友二字,穆雲舒心中氣平了一點,還是不大高興,氣惱的板著臉走了幾步,這才轉過頭來,“你不是林家小廝。”
林北笑笑,“自然不是。”卻不敢說自己的衣裳是什麽材料,“我素來喜歡穿青衣,你也不是第一個認錯的。”
穆雲舒抿抿嘴,那麽就是林家大郎了——看林北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也有點不好意思了。“罷了,聽聞你不大出府——還好不大出去,不然這樣子,公主俸祿再多也不夠你買荷包的。”說著就要笑。
林北也笑笑,悵然道:“若我經常出門,大約也不會不知價錢了。”
穆雲舒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慢慢渡步,“你還是個男兒呢……整日關在府中有什麽意趣。你說喜歡各地風俗,便是不能出京,去集市瞧瞧好。我在慈縣,原覺得慈縣往來已經極多。到了京城才知道,什麽叫夜郎自大,慈縣集市,連京中一層也不如。京中幾條街……”其實她也去得不多,都沒逛完,穆宗答應帶她好好玩,但總是這邊應酬,那邊盡孝,一直不曾兌現。穆宗是真忙,即便如此,穆雲舒到底還是有幾分黯然。
雖然自己也沒逛完,但也不妨礙在林北麵前炫耀,“肌膚如玉鼻如錐,眼窩深陷綠幽幽,晚上見了怕不嚇一跳。梭羅族雖然刺著花紋,好歹也是大輝人模樣,沒那麽嚇人。反正慈縣也就是南邊人士,我也不曾想過北邊還有這樣的,讀白樂天詩還在想,到底什麽樣子……見了就知道。原來如此。”穆雲舒笑笑,“果然百聞不如一見,見識見識,見了才識。你每日在家讀再多遊記,不親自去瞧瞧也是枉然。不能出京,便是在集市瞧瞧也是好的。便說你的衣裳吧,什麽衣料?說出來,沒準也是鄒嬤嬤教過我的,可沒見過,我還不是把你當下人。”
見女孩子又笑起來高高興興的樣子,林北也忍不住搖搖頭,“絲經布。”打主意讓人多送些衣料香料文玩,也好讓女孩子見識見識。
“果然。我真是個傻子。”穆雲舒說著傻子,但並無傷心的神色。仔細打量一番,兩人又轉回素心亭。
穆雲舒繼續慫恿林北,“要說大輝京城,那真是八荒爭湊,萬國鹹通。氣勢恢弘,富麗堂皇。要沒來,我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想起上京締造者正是林北的外祖父,心中膽怯一下,然後又丟腦後了,還不忘拍個馬屁,“陛下果然,堯舜禹湯,文武成康。街上什麽都有,不光是東西呀,矮小的倭人、又黑又廋安南人,又黑又胖的南蠻人,還有黃頭發的胡兒,黑皮膚的昆侖奴……”
讚京都繁華的街景,硬生生插進一句陛下聖明,林北險些被逗樂了,趕緊咬著牙才沒笑出聲來。聽著穆雲舒嘰嘰咋咋,心中也不是不向往。
“好奇就去看唄……順便也讓我瞧瞧。我在,家,也不好出門。其實方才我不過是說說,來京大半年,我不過逛了兩次街。我娘總是忙。在公主府,更不好自己出去,你要出門,好歹也帶我去瞧瞧。我可以扮作小廝——大家正好扯平。”
林北隻是笑笑不說話,小女孩兒嘰嘰喳喳,有陰謀也就是想出個門,很不讓人討厭。心中也可憐她有父母和無父母一般,很是溫和的順著她談笑幾句,也算捧場。
穆雲舒雖不是察言觀色的好手,但兩次林北都不回應,自然也就不再談此事。坐在亭子裏,有點發愁,“昨日你畫的圓葉花真是好,你還要麽?我帶來了……不要那就給我了啊。昨晚我仿著畫了五六次,怎麽都不成,便是蒙著描紅都不成……我果然笨手笨腳。”
看著就又要沮喪起來,林北安慰道,“我自五六歲,就有爹爹手把手教著寫字繪畫,後來,也有畫師教我。算下來我已經練了十五六年,你才幾歲?年紀還沒我畫畫的時間長,就要和我一般,當我十多年功底是白費的?”
穆雲舒想想也是,羨慕又崇拜的看著林北,“其實我浮水和打絡子還是不錯的……”心中有個念頭,卻又壓了下去,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說不出口。
林北笑道:“你臉上寫著,有事相求——何事,說吧。”
穆雲舒笑逐顏開,帶點諂媚的捧道:“人說林家大郎聰慧過人,果然如此。我,就是,進了公主府,教我的嬤嬤也沒法子進來,功課落下了。恩,哪個,林公書畫雙絕,若能指點一二……”
“噗。”林北實在忍耐不住,掩麵大笑起來,“好,好,好。你,林大郎,林公……”幾乎幾年沒這麽笑過,揉著肚子道,“罷了罷了,你是第一尊我為林公之人,便是瞧這分上,我也應下了。”
看穆雲舒滿麵通紅,也就收了笑,正經道,“隻是晚後,稱我林兄,或是遲飛兄也就罷了……不然,叫師傅。”
穆雲舒原擔心林北嘲笑自己,見林北還是好脾氣的模樣,心中也暗暗詫異,外麵以訛傳訛也罷了,連身為表兄弟的陸毓都說林北冷性情,也是怪。脆生生叫了一聲“師傅”,便將學藝之事定下了。
林北先定了規矩,便要去書房給穆雲舒找字帖畫筆,“便是你不找我,過些日子與公主熟了,提一聲,讓你的嬤嬤進來,或者給你找兩個女師,也不是難事。”
穆雲舒輕輕笑笑,“公主為人是極和氣極細心的,連我用慣的人都讓我帶上了。若還鬧著要這要那,連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再說了,便是找女師……”吃住都在公主府,還有月錢,還去鬧著要女師傅,哪來這麽大臉皮。
穆雲舒吸了口氣,笑侃道,“隻怕也比不上書畫雙絕的,遲,飛,兄……”
林北笑著搖搖頭,慢慢道,“過些日子,公主是定要給你找女師的。你莫要妄自菲薄,既然住在公主府,晚後就是從公主府出去的女孩兒。該學的,該會的,公主必然不會忘記。這個月,這個月,正是我爹娘成親的日子,又是我爹去世的日子,娘親每到此時,便心情鬱鬱,倒不是要冷落你。再過些日子,皇太孫生辰一過,我娘就該恢複精神了。頂多兩三個月,必然尋人教你,你啊,還不趁著嚴師未到,痛痛快快玩上兩個月。晚後可沒這麽自在囉。”
穆雲舒點點頭,“我怕……我玩耍不起。勞煩師傅了,幾日指點我一會兒便好。”言下便帶了懇求之意。
林北心中一滯,不由得又生出兩分憐惜,可憐她鄉下野生野長,老秀才處學了幾個字,奶娘處學了幾下刺繡,比那些從小就有女師、繡娘、娘親、教養嬤嬤精心調教的女孩兒差了不知幾許。十一二了才急急忙忙學人家早學過的東西,乃至人家耳濡目染自然就會的東西——還好這孩子心中明白。聲音便放柔了些,“放心,我瞧你人聰明著呢,還有幾年,慢慢學,也不急這麽一時半刻的。反正我也無事做,每日下午,逢雙日的下午吧,你來我書房,我雖不才,教你畫幾筆還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