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怨氣
穆雲舒在公主籌備著還是要回穆府過年。
穆府卻在很沒有過年的心思。
穆宗皺著眉頭走來走去,心中也是過一股火發不出來,“大舅兄可說他們何時才到?晚後,咱們在京城,也算有親戚走了。”
閔夫人這些日子心力憔悴,婆母罵,丈夫責,女兒哭。白家是推了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好上門了。公主府去了兩次——那安大姑說話斯文客氣,卻比白夫人的冷眼還讓人難堪。昨日一吹冷風,頭又痛起來了,裹著帕子黃著臉,想起前兩日驛站來信,總算露出點笑容。“大哥隻說日夜兼程,他明年端午前就要上任,想來,大致也就三四月。房子運氣倒好,正遇黃翁告老歸鄉,離家也不遠,就是小了些。不趕緊賃下,怕是沒了找不到別的。隻得先賃下,再慢慢找,或者大哥來了,自己尋個可心可意的也好。”
“洛陽米貴,居大不易。京都貴的豈止是米。大舅兄的運氣,比我好。”穆宗坐到椅子上,心中既是高興,又有些難受。當初自己上京,何嚐不是心懷憧憬,想著再展宏圖。可這一年下來……不管怎麽說,妻子兄長得了府君左衛指揮僉事一職,對自家也是有好處的。
閔夫人十分高興,原先自己嫁在極北,娘家又舉家去了極南,而今居然能聚在一起,心中滿足得意是不必言語的。何況兄長還爭氣。
穆宗這些日子,實在是覺得不太好過。“京都人,真是,太……蘇家之事,我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偏了。可到底隻是自家事務,哪有外人來評價的。偏生京都就,大公主還將小二接到公主府。也罷了,替皇家祈福,原是小二的福氣,可這幾個月都不歸家……你,你做的衣裳給小二送去了?都是你!”穆宗又站起來瞪著閔夫人,“大女兒做三成坊的金縷衣,小女兒穿老大的舊衣服,虧你做得出!小的不是你生的?我還給你說過兩人都做。這樣子,小二心裏怎麽不鬱結?而今外麵都傳我家怎麽虐待小的個,我都無話。你也是她娘,去白府沒人見也罷了,去公主府連自己女兒都見不著,還有什麽顏麵?”
閔夫人氣得眼淚直打轉,她心底又是委屈又是心疼,手上拿著大哥的信,又還有兒子傍身,這些日子還受不盡的罵,那股氣終於壓不住,抖著聲音道,“好,好,我的錯。繡姐兒及笄白夫人不來主持是我沒用,徽哥兒念書沒進益是我沒用,雲姐兒跟我不親是我沒用——是我把親生女兒送走的,是我接回來還不許親近的,是我壓著給繡姐兒做衣裳首飾讓雲姐兒穿剩下的——我就拿私房買了個簪子還被站著訓了一刻鍾呢。是我平素見了雲姐兒就罵的,都是我應下蘇家事的。”
也是越說越氣,拍著胸口,看穆宗被驚得目瞪口呆,一股快意升起,又哭又罵,“我嫁穆家二十多年,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拿我出氣。怪我見不著女兒,那女兒也是我養大的和我親啊。次次去都是安大姑接待,分明公主不讓我見,穆雲舒支使得了公主府管事?你遞帖子繞的過?她說,穆姑娘是公主的福星,萬一被什麽克製衝撞了,連累公主怎麽著?你怎麽回,說沒人和雲姐兒相衝?”
穆宗隻見慣了低眉順眼的閔夫人,見她今日披頭散發狀入瘋癲頂撞夫婿,結結實實嚇了一跳,“瘋了,你竟敢詆毀婆母。”
閔夫人哭倒在床上,“我也受夠了,我再怎麽小心服侍辛苦操持都沒用……我娘倆都是一樣得命,做啥都被嫌棄。”
穆宗急急往外看了一眼,“收聲!別扯旁的。就說安大姑,你就不會說——雲姐兒不衝撞了,才接回來的?自己口笨,還怪別人。”
閔夫人爬起來,紅著眼,“是,我問問老爺,既然不衝撞,回來雲姐兒為何一個人住外邊?為何做個菜、繡個花、說句話都挨罵受訓?為何一天到晚抄佛經跪佛堂?便是孝敬祖宗,哪家祖宗活生生把孫女當尼姑看的?”
穆宗一哽。
閔夫人越說越激動,“隻圖自己省事。明知雲姐兒挨罵冤枉,你還繼續罵她,因為老夫人你得罪不起,你說不通……好,你說不通,你是兒子都說不通,怪我一個做媳婦的,啊?”
穆宗難堪得臉都燙熱了,“娘對我,當年要不是娘,你敢詆毀婆母,頂撞夫婿,便是說到天上也是你沒理。再敢哭鬧,我一封休書,送你去吧——到底閔家也發達了,難怪膽子也大起來。”
閔夫人也是一滯,不可置信的看著穆宗。穆宗心知不妥,板著臉匆匆出門去,還不忘一甩衣袖,表示不滿。
出門便是大雪紛紛,冰冷刺骨。
在院子裏兜了兩圈,心中越發煩惱。也知道——自己與白家幾個套近乎都沒人理,蘇氏又怎麽可能理閔夫人呢。自家在京都可謂毫無助力,四處無門。好容易靖安伯是個機會……眼看上房——卻是連穆繡綾也厭惡了。歎口氣,隻得又出門去,找幾個同僚拉攏拉攏。
京都的官員那個不是人精?出了個被接進大公主府的女兒,穆家原該添上一分分量。可若公主瞧著是打抱不平才接走,那姑娘又是受了委屈,還自幼與家裏不親,而今幾個月都沒回府。那就不是加而是減上三分了。穆宗除了一個爵位又沒實權,眼瞧著大家都和和氣氣,偏生一個真正深交的都沒有,也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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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姐兒!”穆老夫人大聲叫著。“去,瞧瞧你娘嚎些什麽。我還沒死哪。”
“是。”穆繡綾嘴上說著,足上不動,“奶奶,我去了娘豈不尷尬。還不是昨日,娘親去公主府,雲姐兒又不見她,還把她丟冷風裏吹了半響,唉,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便是雲姐兒恨我,我也認了。可那畢竟是娘……被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這麽對,誰不哭呢。”
穆老夫人往炕裏麵依靠著,恨意中帶點滿意,“那就是個孽障。而今什麽倫理綱常都亂了,女人不貞,子女不孝,還不都是慣的。要我說,一個個都該打死。”
穆繡綾用帕子捂著嘴,不自在的動了動,“奶奶說得是。”
穆老夫人歎口氣,溫柔的拉起穆繡綾的手,“還是繡姐兒孝順。你說我一個老婆子了,還圖個什麽呢,不就圖個家裏安康?”
穆繡綾道,“自幼便是奶奶疼我,我也心疼奶奶呢。奶奶慈悲心腸,我也是想在奶奶麵前沾沾佛氣呢。”
穆老夫人覺得這話十分中聽,“乖乖,素來隻有你明白我。我吃齋念佛,鋪橋修路。為了誰?偏生這世道。”
拉著穆繡綾細看,穆家女兒,便是在京城貴女雲集的地方,也算得上美人。端的是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小二得罪蘇家,倒鬧得我的繡綾沒了姻緣。不是我自吹,生得真是好看,這眉眼身段,滿京城也找不出幾個來。你也別老是哭喪著臉,一般都是伯爵府,誰比誰高貴些了?要說人品,我家繡姐兒比他不知強多少。他家躲著我,呸,我還瞧不上呢。一般是跟著太祖打仗的兵頭,要不是我家老頭子去的早,誰高誰低還說不準呢。”越說越是氣,“不過邀她來做個正賓,裝酸拿喬的,沒了白屠夫還吃帶毛豬了?”
狠狠的咒罵了捧高踩低的白家幾句,散了氣。這才拍著手沉思,緊緊拉了拉穆繡綾,壓低聲音,“繡姐兒啊,你也十五了。我瞧著上次皇太孫來家裏,上上下下打量了你好一會子呢,若不是大公主要接小二去,沒準……到底是你性子急,收拾小二,交給我也就罷了,你讓人抓了把柄,而今可是難辦。不過我想著,隻要殿下有一二分憐惜……”瞧著大孫女,真是越看越漂亮,一等一的美人,便是做個娘娘也使得。要不,皇太孫盯著看那麽久做什麽呢。
穆繡綾苦笑,荷包裏的小鑰匙似乎在發燙。心中說不清什麽滋味兒。是打量了好一會,可……
不是沒想過,皇太孫,那麽好看,那麽神武,天地鍾靈秀毓與一身的人……可她那麽怕他。看台子上一個唱戲的被假裝殺掉,看一個人被真正的殺掉,看自己被殺掉,這完全不是一回事。每次想起陸毓,更多的就是那張蒼白英俊的臉,滿滿的不屑和厭惡,手中的刀,砍在頭上的痛。穆繡綾打個冷顫。何況,從陸毓接走穆雲舒的舉動看來,他很可能,也夢見過,那麽自己,種種不堪……穆繡綾搖搖頭。
可難道就向穆雲舒低頭,跪拜著什麽皇後……穆繡綾隻覺得一陣惡心鬱悶,若是蘇文苑,若是許素,哪些高高在上的女子,那倒也罷了。可穆雲舒!自己的同胞妹妹,自己用來哄奶奶,用來轉移怒氣的小可憐。
可是,陸毓。
穆繡綾嘴裏發苦,轉移話題道:“我便是在家陪奶奶一輩子也使得。好奶奶,別說那些了,瞧著就快臘八,我特地叮囑多放些棗子,甜絲絲的,你可多吃些。還有什麽少的,咱們祖孫倆上街買去。這幾日街上熱鬧得很呢。”
“臘八,臘八。也不知你娘準備好了沒?這日子冷冷清清的,怎麽過呢?而今她也金貴了,動不動就病者。早知如此,當年我也不用做壞人,把你爹的妾室趕走,害的兒子離心,孫子也少。你瞧人家蔡家,老夫人上京來前呼後擁,孫子大大小小六七個,多熱鬧。去問問你娘去,這蔡家的禮信備好了沒?可不能少了禮數,遠親近鄰,咱兩家也該多走動走動。”穆老夫人指使道。
穆繡綾覺得自己這幾個月簡直處處不順心,簡直用盡力氣才遏製住。和蔡家親近?手指尖幾乎掐出血來,還要笑著,“娘已經備好了,我去瞧瞧合適不?”
穆老夫人還在絮叨,“人家兒子多,跟著大兒子在外邊住膩了,又到京城二兒子處住。我是沒法子,好賴就一個,對我好也罷,對我不好也罷,隻瞧良心吧。我昨日出門回來,正遇著蔡家大郎了,極溫和乖巧的孩子,奶奶想吃軟羊,還親自去買。你大哥,我也不是要他這麽著,念書要緊,可好歹露個笑臉,倒像我老婆子欠了了他一般……繡姐兒,繡姐兒你怎麽了。”
穆繡綾聽見前麵的話猶可,後麵一段驚得直接站立起來,麵色沒變,血色卻盡退了。見奶奶愕然,隻得擠出一點聲音,連自己聽著都怪的,“我突然頭疼得厲害,奶奶,恕我無禮,我得回去躺一會。”
“去吧去吧,好好歇著。就在這裏躺著吧。”穆老夫人一開口,穆繡綾已經不顧形象的跑出去,假裝沒聽見後麵句話。一口氣跑回去趕走侍女關上門,這才敢大口大口喘氣,靠在門上,隻覺得全身都軟了。順著滑下去癱坐在地上。
“怎麽會……”
舅舅一家還沒到,他們以前根本就沒上京,也算了。
蔡家,是有人上京的,大致也是臘月,沒錯,可是……穆繡綾隻覺得血都冰涼了,咬著牙全身發抖,都不肯叫人或是站起來拿衣裳。似乎動一下,自己周圍的防禦就會破掉。
可是,蔡大,明明是幾年後才上京的!
穆繡綾喘息幾口,爬起來拉開櫃子,打開抽屜鎖,拿出遮掩的皮料。最下麵一個油光水滑的純黑貂皮坎肩,最好的皮子,晚後的嫁妝。從坎肩裏麵掏出一個小包,打開細看。
沒記錯,蔡大是陸毓登基第二年,自己成親一年之後才進京的。
嫁進白府還是心懷憧憬,可……白新民木訥老實無情趣。婆母不甚喜愛自己,幾個妯娌也厲害。白家規矩又大,生活不如意。說起白府輝煌,可吃點精細水果點心居然還不如在家時自在。上無奶奶撐腰,下無娘親疼愛,說話做事樣樣小心。每日懷念姑娘時的嬌寵舒適,金尊玉貴。心中的少女情懷卻還沒散完,隻覺得自己委屈。穆繡綾捏起自己的手皮子狠狠轉。直到遇見蔡大。風流,嘴甜,一雙桃花眼……
穆繡綾呼吸困難,被騙,私會,仆人竊竊私語,爹娘輕蔑的眼神,險些被人知曉的恐怖和羞愧,婆家質疑……一想起當年的恥辱,麵皮和腦袋都漲得紅痛。恨不得自己變成怪獸,把所有的人,蔡府的,穆府的,白府的,還有皇太孫,全部殺掉,殺得幹幹淨淨。恨不得來場地震,讓房子都倒掉,砸死……她要毀滅了這些,要讓他們難過,比自己還難過,還難堪,還難受,才好呢。
“他不肯放過我,他不肯放過我……”這個他,究竟是指皇太孫還是蔡大,連穆繡綾自己也不很明白,隻是來回想著這一句。
蔡府上京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個。隻不過有人在他耳邊吹噓了幾句上京的繁華美麗,又在賭場上贏了些銀子,買東西討好了老祖宗,就跟著上京來了。京城,果然是別處不同,富麗堂皇,美人如玉,又沒爹爹在一旁監督。蔡大愉快的躺在床上,如何想到不遠就有人想將他碎屍萬段。
穆繡綾狂熱的在屋中走來走去,手緊緊握著掛墜上,“不放過我……他不知道,我知道……你們後悔……白家不見我……白家居然敢不見我!”穆繡綾的手緊緊握著鑰匙,強烈的刺痛,但又有一種傲慢和輕視,“居然,你們會後悔的。”一種藐視的快意升起,夢中自己還要陪小心的對著白家,而今,“你們會後悔的……”
姓白的,
姓蔡的,
陸毓,
還有,穆雲舒……
……
“要出去?”穆老夫人驚愕道。“這時節人多,要出去,也得等你大哥陪著。上午你還頭疼得厲害呢,好些了沒?”
“大致是昨晚沒睡好,打了個午覺,全好了。好奶奶,去年過年時,咱們才來京城,忙忙碌碌我都沒上街遊玩。今年好歹讓我去散心散心。我一是去買些東西,二是去見許四娘,她過年就出嫁,姊妹一場,我給她繡了些東西送去。怎麽好叫大哥陪著呢。叫上小廝跟著也就是了。”穆繡綾含笑道。
這個許家自然不是萬柳許家,而是和穆家一樣收了兵權上京的武官,家中底蘊比穆家深遠,屋子在東邊——離安王府,不是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