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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往事隨風

  青蓮花瓣狹長,玉雕似的。外綠內白,外麵那種清淺的綠瑩瑩,越發襯托的花瓣雪白清新,原心中有些燥熱的,看著也清涼了。蘇文苑坐在水客亭中,斜靠著柱子,輕輕撥弄著手邊的蓮葉,心中倒也平和。“穆雲舒……”原先總不服氣,而今想起來,卻心服口服。別說旁的,就一點,能跟太後胡扯而不受她影響,就是本事了。


  蘇文苑心中對穆雲舒生出一點敬佩,原就準備好的道歉也就更順暢了,隻是穆雲舒到底隻是笑笑,輕描淡寫的“不過是小姐妹玩鬧,一時沒了分寸也是有的,哪裏值得幾年了蘇二娘還特特上門說道呢。我也不過隨口罷了。”


  自然是敷衍的,不過蘇太君早警告過了,“想毀人前途,幾年不見句好話,這才上門去道歉,換你你就登時心平氣和了?娘娘別說敷衍,就是甩你臉子,你也自己受著。文苑呀,你四嬸娘為人也不甚聰明,為何大家都與她和和氣氣,我也疼她這麽多年。不過八個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做事前,她總為旁人想想,若大家對調一下,會怎麽。所以她做事,就算慢些,笨些,總是妥帖的。你娘一生,最差就這八個字,就如三歲小兒,隻要自己順心,稍不如意便怨天尤人。你而今,能想到穆姑娘……也總算是,開始懂事了。”


  蘇文苑神遊九天,儼然再坐幾個時辰也不要緊。穆雲舒卻開始打嗬欠了,她從馬上摔下來,雖然骨頭隻斷了一根,可身子難免還有其他創傷,吃藥調養的,精神不濟,坐了一陣已然覺得辛苦。蘇文苑上門道歉,卻是蘇太君親自懇求覲見的。對蘇太君,穆雲舒卻不好拒絕,隻得應了。


  蘇文苑道歉之後,就是想見見陸毓,有句話想問問“表哥”。穆雲舒不高興的動動腳尖,便是尋常人家,男子成親了,曾經的青梅不該避嫌一二麽,還找上門等。


  穆雲舒往回廊看去,知道蘇文苑親自“殺”上坤寧宮大門,陸毓再忙也會抽空跑過來。卻是拉著自己讓陸毓大熱天的跑來跑去。“這麽久陛下來沒來,隻怕今日不會來了……陛下,真是好辛苦。旁人還可五日休沐,逢年過節放假走親戚。可憐他從十二歲起,就沒完完整整休閑玩樂過幾日。我隻擔心這麽熬下去,年紀輕輕就把身子熬壞了怎麽得了。”


  蘇文苑先沒聽懂,想一下明白了登時就有些不自在,一股妒忌酸楚又升起來,眼眶發紅,又漸漸淡下去。這些日子回家和奶奶同住,念佛談天,到底還是有了作用。就是心中一點固執,死活消除不掉。


  蘇文苑過了半響才低聲道:“陛下,是辛苦……往年我們,似乎從未想到。”


  穆雲舒也無奈了:“吳姑娘和沈姑娘怎麽樣了?”


  “回娘娘的話。沈姑娘那日被太後打了,可第二日陛下就派了禦醫來,到底搶回來了,好好將養著,大致不會差。吳姑娘在照顧她,還說謝謝娘娘恩典。”


  “我不過送了些藥材罷了……是陛下的恩典。”


  陸毓勃然大怒後,在冬宮發了好大脾氣。沈姑娘吳姑娘都有人看顧也罷了,還直接放出宮去。“炎漢之時,王妃也可合離再嫁,寡婦亦可進宮為妃。私生子可登入朝堂統領大軍。而炎漢享受國祚四百年,八方鹹服。可見女人貞潔什麽的,跟天地陰陽,國力盛衰沒有半點兒幹係。這是太宗爺爺賜我的,而今已完成使命,放出去又如何。”連向天官也不敢,也無力反駁皇帝的話了。


  太後自然逃不過,鳳輦起駕是她的命令。黃女官是她的心腹。陸毓不能弑母,索性將冬宮再清查一邊,凡跟隨太後的,統統該查的查該關的關該放的放。而後冬宮兩年換班一次。柯太後永遠都沒有再組建心腹的機會。


  蘇文苑長跪不起,陸毓倒是允許她回蘇府。


  青蓮池,蓮香悠悠,清淨無垢,如佛前線香,安靜人心。穆雲舒吃過藥一陣陣發困,想叫退,又怕蘇老太君過兩天再領人上門。索性丟下她祖孫二人在這裏賞蓮,自己回去睡覺了。


  蘇文苑坐著發呆。水客亭,青蓮花。當年自己來坤寧宮,細細觀看,以為自己將成為這裏的主人,滿心甜蜜歡喜。


  “參見陛下。”


  蘇文苑轉身行禮。台階下緩步而上的青年高大挺拔,眉間微微露出一點疲色,越發沉穩了。聲音不冷不熱,不親熱也不客氣,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許多年前,身量才長的少年也曾與她在蓮池玩耍,眉眼間均是開朗的笑意……


  陸毓才免了蘇老太君見禮,就看見蘇文苑突然掉淚,微感無奈,動不動就哭,好像誰都虧欠了她一般。嘴唇登時便抿薄了:“蘇二娘若心情不好,就一人先看看蓮花吧。”


  “陛下。”蘇文苑忙開口喚道,絞絞手帕,露出笑容,“我不過是想起當年……”看陸毓眉頭也皺起來,隻得委屈停下。微微停了一下,緩一口氣低頭才道,“我是來給娘娘道歉的。”


  陸毓哦了一聲:“皇後吃藥疲乏了,你明日再來吧。”


  蘇文苑道:“我已給娘娘說過了,還有兩句話,是想問問陛下。”微微抬起頭環顧四周,“能借一步說話麽?”


  陸毓穩穩坐在凳子上,似笑非笑。蘇老太君微微顫顫站起來,懇求道:“陛下,老身教導兒媳,孫女都失敗了。原沒臉來求什麽。隻是,這姑娘,到底想明白了,還是我蘇家的女兒。心頭一點執念,念佛抄經也散不了。我實在沒法子,舔著臉來,懇求陛下,與她說幾句話,老身就在亭外。”


  陸毓對這個丈夫、長子、次子都為國捐軀,自身也還公正善良的老太太,還是有幾分敬意的,揮揮手,侍衛太監們又往遠處走了些,等蘇老太君也走下亭子,冷聲道:“蘇二娘有話隻管說吧,這裏涼爽舒適,又沒人聽得到話,便是太後有秘密懿旨,也可說,無妨。”


  懸空與水上,四麵全空,宮人都在走廊上,不遠不近的看著。蘇文苑這才明白為何穆雲舒讓人推著也要帶自己來賞荷,氣得幾乎手也抖了,心中酸楚難言,一股怒火燒上腦門。原先心中想好的各種歉意溫柔,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她臉上麵色變化不停,陸毓聲音登時化為寒霜,又冷又硬:“委屈?太後說一定要你進宮,我不得不防啊。若不想人誤會,就少瓜田李下。原是好好一個女兒家,如今成什麽樣子。你瞧瞧京中世家貴族女兒,幾個還與你交好?隻怨別人趨炎附勢,從不想想自家做了什麽事。若天下人都不喜你,還天下人都錯了?一日三省吾身,你一年三省了沒?”


  蘇文苑呼吸急促,聲音也尖了:“我真是來道歉的,不過有幾句話與表哥說,卻是把我當賊防了。”


  陸毓冷笑:“比你當年將雲舒當賊,滋味如何?”


  蘇文苑被哽得說不出話來,抖索著:“我,道歉,了……我也受了那麽多罪,吃了那麽多苦,還要陪上自己下半輩子……”


  陸毓毫不留情:“廉頗負荊請罪,便是自知不對,請人責罰。你上門道歉,人家不過晾你在亭子就委屈成這樣,誠意何在?既是給雲舒道歉,又為何非要留著見我,連主人家病著痛著,還要熬著陪你,這就是道歉?”


  陸毓看著麵紅耳赤,憤怒傷心的表妹。眯著眼睛漸漸的,露出一點悲哀:“文苑……怎麽會這樣呢。”


  蘇文苑原積蓄著全身力氣,被妒忌憤恨燒紅了眼,梗著脖子等搏命一擊,卻突然泄了氣,嚶嚶嗚嗚的哭出來:“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就罵我。”


  這話已經很不敬,可陸毓並未生氣,隻是歎著氣,看著池中青蓮婷婷,“我記得小時候,你總是笑得甜甜的,我爹、娘,蘇太君,蘇文梅、大長公主、宮裏的女官,哪個不喜歡你。可現在看看,誰還如往年待你,文苑,你怎麽變成這樣子呢?”


  “我記得,曹家大郎原對你死心塌地,那年之後,卻再沒人上蘇府給你提親,你不奇怪麽?你是蘇府的女郎呀。你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覺得自己不過是年少無知。文苑,你若是打碎杯子,弄錯宴席,說錯話,都不會這樣,一個問津的人都沒有。你害人,汙蔑。為了一個小小的風頭,可以毀滅一個小姑娘一輩子。你想想,若你成功了——你失敗了,你還有蘇府墊底,有太後撐腰,有蘇太君為你解釋奔波,你都覺得半輩子毀了。你想想,若你成功了,被你陷害的女孩子,一輩子,都毀了啊。你到底委屈什麽?”


  “蘇文梅是你血親姐姐呀,小時候帶著你玩,手把手教你……”


  蘇文苑終於捂著臉,頹然坐下:“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表哥,我錯了。我,我從那日,我……”無力的坐下,又說不清楚,一句話隻是翻來覆去。淚水順著指縫留下來,打濕在桌子上,顯出一點一點的斑點。


  陸毓倒有些憐憫了,伸手點點桌子:“文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長長的歎口氣:“這話,原是對太後不敬。可是文苑,你,實在是學錯人了。你說我什麽都不知——你身邊除了太後就沒其他人提點你,照顧你?蘇太君一生操行白璧無瑕,走出京城哪個不尊敬?你大伯母為人端方正派,你爹也克己修身,你叔叔也是……他們都沒提點教育過你?你呀……”看著泣不成聲的表妹,“文苑,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文皇帝脾氣溫和,為人專情。當初太後才入宮,還很是惕惕然,那時文皇帝隻是太子,剛剛上手學朝政,空閑也多,脾氣又好,又專寵她,什麽話不好說?後來太後漸漸嬌縱,文皇帝摔壞身子,在家休養,萬事都有陛下頂著,空閑多,兒子爭氣,便是為了兒子的辛苦,也要多對太後好些——太後的榮光,一半兒都是陛下給爭出來的呀。要不是有陛下,文皇帝哪來那麽悠閑。陛下脾氣硬,事務多,便是看他而今這麽疼著穆雲舒,也不曾如文皇帝和太後一般,見天兒賞花聽戲,精細吃穿,陪著玩耍……”這是奶奶也勸過的。


  如果自己兩三年前,乖乖聽奶奶的話,懺悔,修行……而今自己還會不會有點機會,得到表哥的喜愛……


  蘇文苑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卻不肯完全放下手,半遮著臉:“陛下,我要去紹興府老家了,奶奶說,我去哪裏,也好。”蘇文苑已經年歲不小了,陸毓咬著牙不肯娶妃,便是太後翻臉硬塞進去,又能有什麽好日子。陸毓心狠的程度比建平帝不差分毫,就算真進宮了,蘇文苑冷宮一輩子都算好了。蘇太君送她回紹興府,那裏是蘇太公的家族,也是蘇太君的家族,兩邊加起來適齡的遠房表哥表弟,親戚鄰居一大群。


  “我要回紹興嫁人了,表哥。”蘇文苑看著麵前英俊的男子,扭曲而模糊的輪廓,“我想問一句,如果,當年,我沒有陷害穆雲舒,有沒有可能,有沒有……”


  “沒有。”陸毓語氣非常溫和,“文苑,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從十一二歲,你開始長大,我就開始疏遠,你記得嗎。我隻是你的哥哥。”


  我不要你做哥哥……蘇文苑哽咽著:“那,如果我不和姨母一樣嬌縱……”


  “許家辭官歸鄉,因帝不願見後族勢大。我陸家三四代,後族皆隻有皇恩,不得幹政,不得擴勢,柯家怎可能連出兩代後族。老太君想必也是早看清了。從一開始,我的爺爺、爹爹,我自己,都從未想過再從柯家血統選太孫嬪。”陸毓沒有再說蘇文苑當年給自己造成多少困擾,“文苑,從一開始,你就隻能是我的妹妹。如果你脾氣好些,就是我疼愛的妹妹。你鬧騰成這樣——也還是我妹妹。”


  隻是妹妹。


  蘇文苑倉皇離去,絕望又期望,昏沉又清醒。


  陸毓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歎口氣,當年和自己一起爬在端本宮梅樹上摘花的小妹妹,看見自己就甜甜笑著迎上來的小妹妹,拿腔拿調隱隱以太孫嬪自居的妹妹,刁蠻橫行自以為是的妹妹——終於長大。曾經被太後眼淚和抱怨捆起來的一段孽緣和厭惡,終於也隨著蓮香隨風吹散。


  緩步出水客亭,指揮道:“給娘娘摘幾朵蓮花放屋子裏去。”看著忙碌的宮人,陸毓搖搖頭笑了,“傻孩子……”寧可惹蘇文苑生氣,也要帶她來水客亭的傻瓜,是吃醋,是防範萬一,是妻子的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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