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謝罪(二)

  隻聽到哈裏斯醫生說:“小艾的切片化驗結果出來了,她左側卵巢上的腫瘤雖然暫時是良性的,但是很難保證它不會轉變成惡性……”


  齊致遠打斷他,簡單地問:“有治嗎?”


  哈裏斯醫生說:“我的意見是,趁現在沒有惡化,必須把卵巢切除。要不然,等到癌變的時候再切除,癌細胞會隨著血液擴散到別的器官上,造成轉移,那時就更難治了。”


  齊致遠沉著嗓子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哈裏斯醫生說:“這是惟一的辦法。不然,若是真等到癌變,不但卵巢保不住,盆腔裏的子宮,附件,大網膜等等,統統都要切除。”


  “怎麽會這樣的……她還這麽年輕……”齊致遠嗚咽著,嘟囔囔,突然像想起來什麽一樣,厲聲道,“是不是那個東西在作怪?我之前一再問你是不是安全,你口口聲聲說沒問題,現在你怎麽解釋?”


  哈裏斯醫生似乎受到了驚嚇,結結巴巴地說:“齊……齊先生,現在……還沒有證據證明是因為它造成的腫瘤啊!”


  “那是因為什麽?”齊致遠暴怒地狂吼。


  哈裏斯醫生隻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齊致遠頓了頓,說:“如果叫我查出來是因為它,我饒不了你!”


  哈裏斯醫生倒變得鎮定起來道:“齊致遠,你不要忘了,當初是你找我要的這種藥,現在出了事,你一樣逃不了幹係!”


  “我知道。”齊致遠陰沉沉地說,“我會為這件事負責。但藥是你提供的。它有什麽副作用你不會不知道。如果小艾小事,你就是幫凶!”


  他們突然靜了下來。當我明白到自己很有可能已被他們發現時,為時已晚。齊致遠猛然打開門,正要發作,一眼見到是我,他當即傻眼了。


  他的臉幾乎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就好像血液突然被人抽空了似的,連嘴唇都淡成了粉白色。


  “小艾?”他驚呼一聲,一把抱住我,“你……你……”


  哈裏斯醫生更是目瞪口呆。


  我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從他的大手裏掙脫開來,走進辦公室,徑自在沙發上坐下。


  “我不同意切除卵巢。”我定然說道,“不管你們用什麽理由,我都不會接受。”


  齊致遠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麵前,緊緊握著我的雙手,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別這樣,小艾……我們還是要聽醫生的……”


  “是啊小艾,雖然現在腫瘤暫時是良性的,可你要知道,卵巢腫瘤變成惡性的比例相當高,而且一旦惡變,五年之內的存活慮隻有20%……”哈裏斯醫生也跟著幫忙解釋。


  我看了看他們,說:“身體是我自己的。該不該手術,應該由我來決定。哈裏斯醫生,你這麽著急要切除我的卵巢,究竟是想治好我,還是想掩蓋你的罪證?”


  哈裏斯醫生哭不似哭笑不像笑地望著我,含糊著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我說,“莫克多是禁藥,你卻欺騙齊先生說它無毒無害。就算我現在的病不是因為它造成的,你私自給病人開出禁藥,就足以判你十年以上監禁。一旦查實我的病同莫克多有重大關聯,你就是在謀殺。”


  哈裏斯醫生當即癱軟在地,對我失聲慟哭:“小艾,不關我的事啊,是齊致遠要我這麽做的……”


  齊致遠的手在慢慢鬆開。


  “原來你什麽都知道了……”他的眼神黯然無光,就像失明的人一樣,愣愣地盯著某處,可眼裏卻什麽都沒有。


  “是。”我長長吸了口氣,淚水頓時模糊了雙眼。


  “什麽時候?”他問得有氣無力。


  “就在那天晚上,我給你講出那個故事的時候。”


  他呆呆地“哦”了一聲,頹然扯著頭發,喉嚨中發出痛苦的低吟:“那你為什麽還要吃下去?”


  “因為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哽咽著說,“我隻是知道,你要我做的事,我都會去做……可我沒想到,你竟是想讓我去死……”


  “不是這樣的……”他像隻受傷的雄獅,狂躁,不安,因著內心深處的懼怕而變得更加歇斯底裏起來,“我寧願死一千次一萬次,都要換你好好活著!我寧願所有的痛苦都由我來承擔,都要你開開心心地活著!”


  “齊致遠,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我眨眨眼,好讓視線清晰起來,“之前說最愛我的人是你,可不肯和我結婚的人還是你;之前你三番兩次差點豁出性命救我,卻一直偷偷讓我服用禁藥……現在又說什麽隻要我活著……”


  “小艾……”他痛苦地搖著頭,反反複複地說著一句話,“求你了,把手術做了吧……我隻要你活下來……”


  “我是不會切掉我的卵巢的。”我態度強硬。


  “為什麽?”他抱緊我的肩膀,“你是想要用這樣的方式報複我嗎?”


  “不。”我說,“我隻是想死得有尊嚴。”


  他呆住了。


  淚水凝在腮邊,癢癢的,很不好受。我抬手擦掉淚,鎮定自若地說:“我去拿結果的那天,威利斯醫生就告訴過我,說我體內的雌激素不到正常人的一半,所以我無論是胸部發育,還是子宮發育,都不完善。如果再切除一側卵巢……到時候喉結增大,周期停止,變得男不男女不女……你是不是想看到我快死的時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才滿意?”


  “原來你跟我說的那個故事,竟是這樣的……”齊致遠突然像變了一個人,癡癡呆呆站起身來,口中喃喃著,失魂落魄般緩緩走了出去。


  哈裏斯醫生看看他,又看看我,驚慌失措,束手無策。


  “小艾,我……”他囁嚅著雙唇,兩隻手緊緊交叉在一起,眉毛擰成一團,好像要哭出來。他哽了半晌,終是艱難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問:“齊致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知道嗎?”


  他蹙著眉哀哀歎息:“齊先生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他隻會提要求,又怎麽會跟我作解釋呢……”


  我點點頭:“是,那就這樣吧。生死有命。我這條命,就看老天爺什麽時候要收回去了。”


  我走出醫生辦公室,遲鈍地躺到我的病床上,拉上被單,默默望向窗外。


  其實我媽媽去世的那一年,我就很可能會因為流離失所而喪命。而今多活了這麽十幾年,也算賺到了吧……


  正出神,突然聽到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高喊:“快來幫忙啊!有人在衛生間自殺了!”


  自殺?誰這麽不愛惜自己的生命?


  哈裏斯醫生突然闖了進來,對我大喊道:“小艾!齊致遠自殺了!”


  “什麽?”我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他扶住我,帶我來到搶救室前。


  紅色的警示燈一直頑強地亮著,直亮得人都快要絕望了。


  哈裏斯醫生像個孩子一樣,縮在座椅上,不停地咬著手指。有那麽一刻,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似乎想和我說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低下頭,繼續咬著手指。


  我茫然盯著那枚紅色的燈,心中一直無法相信,現在正在裏麵搶救的那個人,真的會是齊致遠。


  不知過了多久,那盞紅燈倏地滅了。


  我和哈裏斯醫生幾乎同時站了起來。門開了,病床被推了出來。還沒等我看清齊致遠的臉,主治醫生已把我攔下:“你是病人的家人嗎?”


  “是……”我惶恐不安地應了一聲,“我是他未婚妻。”


  醫生略一點頭,說:“我看你得好好開導開導他。他這次下手很重,應該是報了必死的信念,刀口深得幾乎要切斷手腕了。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不主張用這樣的方式放棄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他現在怎麽樣?”我急忙問。


  醫生說:“我們已經給他做了縫合手術,他現在生命沒有危險。不過,你們不能再刺激他了。”他說著,還滿是狐疑地看了哈裏斯醫生一眼。哈裏斯醫生的臉漲得通紅,連聲向他道謝。


  哈裏斯醫生複又對我說:“不如我先進病房看看齊先生的情況,再看看你合不合適進去吧。”


  我隻好答應,低著頭跟在他身後,淚水灑了一地。


  過了一會兒,哈裏斯醫生出來了。他雙手插在醫生袍裏,滿是無奈地說:“進去吧。除了你,他誰也不肯見。”


  我提了一口氣,輕輕推開房門。


  齊致遠斜靠在床上,除了臉色蒼白,和平時亦無兩樣。我的心終於有了一種踏實感。可說出來的話,卻完全口不對心:“以死相逼,你也真做得出來。”


  “我不是以死相逼,我是以死謝罪。”他虛弱地閉上眼睛。


  “謝罪?”我冷笑,“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誇張。”他哽咽,“我真的不想活了。”他咬住嘴唇,頓了頓,終於說道,“小艾,其實,不能生育的那個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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