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3.狹路相逢

  “是!”藤川涼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搶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她停下腳步,滿腹狐疑地看著這個準確叫出她名字的陌生人。但隨即她又發現,麵前的關西腔少年其實並沒有在看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遠遠落在她身後的某個方向。


  藤川涼的回應明顯讓少年有些錯愕,但他很快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抱歉,我在叫我的朋友,看起來你們兩個同名呢。”他連忙解釋道。


  她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另一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少年站在便利店門前,雙手提著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便利店袋子,一頭深色短發不聽話地向上支愣著,和他滿臉尷尬又不耐煩的神情一樣桀驁不馴。


  “都說過多少次不要這樣叫我了啊,忍足,我又不是女孩子……”他小聲咕噥著,同時卻向前快走幾步,來到藤川涼麵前,彬彬有禮地對她說:“真不好意思,希望我的朋友沒有打擾到你。”


  “我不覺得這是打擾,”關西腔少年聳了聳肩,不假思索地反駁,“能在東京任意一條街上碰見與自己同名的人,我更喜歡把這稱作緣分。你說對不對,小涼?”他自來熟地拍了拍藤川涼的肩膀,這一次毫無疑問是在對她說話。


  藤川涼躲開他的手,報以禮貌的微笑:“說的也是。”


  雖然讀作りょぅ的單名在他們這一代人中並不少見,但這樣的偶遇方式確實很有趣。


  “那介意告訴我你名字的漢字寫法嗎?”關西腔少年不依不饒地問,藤川涼無法確定對方是真的好奇,還是在找借口與她搭訕。他甚至指著他的朋友,對藤川涼憑空比劃說:“這家夥的名字是亮,這樣寫的,我猜你不會有那麽男性化的名字。”


  “我叫涼,”藤川涼禮貌地回答,同樣簡單比劃了一下,“全名是藤川涼,請多指教。”


  “真是個好名字。”關西腔少年由衷地稱讚,“很高興見到你。我的名字是忍足侑士,那麽後會有期了!”


  簡單的道別後,少年們便結伴離開,關西腔少年並沒有再詢問藤川涼的聯係方式,剛才的追問似乎隻是心血來潮。於是藤川涼自然而然地將他的行為歸咎於天性使然。


  更讓藤川涼感到介意的反倒是少年的那句“後會有期。”他們在這個夜晚偶遇,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如果東京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他們無疑就是海洋中不起眼的幾滴水珠,在融回各自追逐的波浪中後,再次相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少年留給她的這四個字則仿佛是一句祝福,一道魔咒,當幾個星期後,藤川涼再次在冰帝學園見到忍足和他的朋友時,她不得不相信,這是命運和緣分在推波助瀾。


  入學式前的最後兩周很快就在忙碌中過去了。除了整理新公寓和歸納行李外,藤川涼幾乎每天都會出門,有時是購買生活必需品,有時則是熟悉公共交通和家附近的生活設施。


  成年後的藤川涼其實到過東京很多次,因此對這座城市並不陌生。偶爾她會路過一些眼熟的住宅或店麵,幾乎沒有改變的街道和景色讓她恍然有了完全不曾跳躍時空的錯覺。


  同時她也終於見到了她的新鄰居,供職於某家大型商會信息安全部門的宍戶先生,也碰巧是她在來到東京的第一晚在便利店遇見的上班族。


  宍戶先生同樣記得她。尤其當他得知藤川涼的全名時,不禁爽朗地笑了起來。


  “啊,怪不得當時你回頭看我呢!我還以為我說錯了什麽話。”他說,“真是湊巧啊,我弟弟的名字也叫做りょぅ!”


  “沒有沒有,是我大驚小怪了,這個名字真的很常見。”藤川涼也輕鬆地笑起來,不由想起那個夜晚遇見的另一個叫做亮的少年。


  櫻前線在三月末終於由神奈川一路北上,終於觸到了東京的土地。櫻花盛放的四月,藤川涼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二次高中入學式。


  這是她自從入學測試後第二次來到冰帝學園,但還是為校園經過精心設計和規劃的歐式庭院及建築折服。藤川涼跟隨人群向坐落在校園深處,掩映在一座森林裏的光榮講堂走去。她的四周除了三兩成群,很顯然因為冰帝學園的一貫製升學製度已經熟識多年,此刻正在為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興奮不已的校友外,也有許多與藤川涼一樣來自外縣,經選拔進入冰帝學園高中部,由於並不認識任何人的緣故而形單影隻的新生們。


  他們中的每個人都與藤川涼一樣,抱著各自對生活和外來的希冀來到這裏,而這座東京都內曆史悠久,一直以培養權貴後代聞名的私立學校則已強大的包容力接納他們,告訴他們家庭並不是決定命運的唯一條件,也給了他們一個探索生活的舞台。


  實力決定命運,強者主宰弱者。這是冰帝學園並沒有用文字記載下來的,真正的校訓。無論是升學或是社團內部的競爭,處處可以看見這句話帶來的影響。


  入學儀式並沒有太過特別的地方。藤川涼別著胸花站在人群中,冗長的理事長致辭,她被附近學生們關於假期境外旅遊的交談吸引了注意;似乎很受歡迎的新生代表發言,也由於四周人群中從代表上台起便一浪高過一浪的尖叫而完全無法聽清,不過她很快辯認出了新生代表的臉:

  跡部景吾,一個曾經在國中和高中網球界如雷貫耳的名字。因為他淩厲的球技,也為他出眾的外表,過分殷實的家境,自信張揚,不被人左右的性格,以及他每每在賽場上時,背後觀眾席上數量和音量都格外驚人的後援團。


  藤川涼在國中時代曾經與他有過短暫的交集。那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她作為立海大附屬西洋劍社團的一員來到東京聖魯道夫學園參加關東地區四強賽,與來自東京的冰帝學及另兩所外縣國中一起爭奪僅有的全國大賽名額。


  那是一個悶熱潮濕的雨天,陽光被烏雲遮蔽,天空陰沉混沌。從毗湖而建的聖魯道夫學園西洋劍館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漫天都是粘稠的雲朵,沒有一絲風。雨滴筆直地墜入湖麵,波紋四下蔓延,水氣則蒸騰而上。


  兩場半決賽同時進行。立海大附屬對陣來自群馬的前關東組冠軍桐蔭國中,而冰帝學園則對陣來自靜岡的新島學園。


  立海大附屬的西洋劍並不是網球那樣的傳統強項,那次能意外闖入地區四強,已經令執教近二十年的監督驚喜不已。於是自然地,他們在桐蔭學園的攻勢下很快敗下陣來。


  比賽結果在意料之中,因此包括藤川涼在內的隊員們並沒有感到特別難過。他們與桐蔭學園的代表鞠躬致意,互贈祝福,然後一起來到場館另一頭,觀看仍在進行的另一場比賽。


  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回憶了,因此藤川涼無法記得太多關於那場比賽的細節。她隻記得最後出場,被周圍的冰帝學園三年級學生們稱作“來自網球部的超級替補”的一位國二學生徹底扭轉了比賽局勢,在毫不留情地擊敗新島學園的主將後,將冰帝學園推向勝利。


  超級替補在場館內聲勢浩大,不斷重複著他的姓氏的歡呼聲中摘下麵具,他的臉和藤川涼在入學儀式上看見的那張臉重疊在一起:神情肅然,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微笑,絲毫不為歡呼聲所動,灰藍色的眼睛淩厲如鷹隼。


  比賽結束後,四所國中的參賽隊員們在主辦方安排下,穿著西洋劍服合影留念。藤川涼作為女生被安排在第一排中央,恰巧位於跡部的正前方。


  幾張嚴肅的官方合照後,攝影師要求參賽隊員們表現出輕鬆活力的一麵。後排的三年級學生們開始勾肩搭背,揮舞拳頭和麵具歡呼,推搡中影響到了前排的低年級學生。有那麽一瞬間跡部失去重心,身體前傾時他下意識地按住了藤川涼的肩膀。藤川涼驚愕地回頭看他,目光裏滿是慌張。


  “抱歉。”跡部簡短地說。藍眼睛溫柔平靜,濕漉漉的深金色頭發黏在額頭。他的日文口音並不標準,很顯然是歸國僑民。


  這個瞬間最後被記錄在了相片中,而這也是十年前的藤川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近距離看到跡部。


  後來她從立海大附屬網球部成員的口中聽說,結束國中學業後,跡部便離開日本去了遠在異國的故鄉。當很多年後跡部再次回到東京時,他已經不再是當年備受冰帝學院學生們憧憬的跡部部長,而是一個時常出現在新聞裏的符號:


  生意場上精明果斷的商人,私人生活備受關注的財閥繼承人,同時也是無數大家族千金夢想的聯姻對象。


  跡部的人生,似乎從一開始就是成功的。


  致辭在不知不覺中以跡部極具個人特色的響指和新生們轟鳴般的掌聲結束。藤川涼遠遠望著正往台下走的跡部,意識到在十年前的世界本該已經離開日本的他,如今卻出現在冰帝學園高中部的入學儀式上。


  眼前這個世界,與十年前她已經經曆過的那個時空,並沒有完全吻合。


  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情況,但卻讓藤川涼在那一刻有些動搖:或許這個世界中的她並不會遭到背叛,或許離開神奈川是一個太過草率的決定。不過這個想法隻在她的腦海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間,就很快被她否決了。


  即使這段嶄新時空中的那個人完美無缺,也無法消除她曾遭受的傷害和感受到的失望。人類是記仇的動物,傷口一旦被種下,就很難再被完全抹平。


  她對那個曾經陪伴她所有青春歲月的他,有感謝,有觸動,有不解,有怨恨,也已經無論如何不可能再有愛。


  藤川涼在心中告訴自己,她不為來到東京而感到後悔。


  “抽一張吧。”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索。


  藤川涼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排在隊首的班級代表今井由嘉利正微笑著,抱著一盒明信片站在她麵前。


  藤川涼照做了。這是她在入學前便從父親那裏聽說的,冰帝學園建校以來的傳統:每年每位新生都必須填寫與入學通知一同寄達的明信片,然後在入學儀式前寄還給學校。


  明信片是匿名的,填寫在明信片上的內容不限,可以是自身的座右銘,也可以是有關勉勵和勸誡的短句。然後在入學儀式當天,這些明信片會被隨機分發給在場的每位新生,作為來到冰帝高等部的第一份禮物。


  “Time s for no one。”這是藤川涼在明信片上留下的贈語,也是她在回到過去之前想到的那部電影的主題。


  而她所抽取到的明信片上,同樣寫有一句外文:

  Adel sitzt Gemüt,nicht im Geblüt.

  藤川涼辨認出那是德文,但卻完全看不懂它的意思,因此隻能單純從藝術品角度欣賞:很顯然是男生的筆跡,老練的花體連筆寫在拓有冰帝學園校徽,與入學通知書那樣散發著山茶花芬芳的米白色卡紙上,看起來十分別致。


  “這是跡部寫的,你還真是好運哎。”隔壁組的新生隊列裏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湊到她耳邊低聲說。


  似曾相識的關西腔,藤川涼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竟真的看見不久前才短暫地見過一麵,對她說過“後會有期”的男生站在她斜後方的位置,深藍色的頭發和與他年紀不符的圓眼鏡都沒怎麽變。


  他朝她露出愉快的笑容:“你看,我就說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


  或許忍足也沒有想到,他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竟然真的在不久的將來應驗了。


  兩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再次確認雙方姓名,感慨這驚人的緣分,同時也互相交流剛剛抽取到的卡片。


  忍足十分肯定藤川涼的卡片來自跡部,“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在心中。這是跡部國中畢業時在學年紀念冊上留下的話,大家都記得。況且……這花哨的筆跡一看就是他。”同時他也反複強調藤川涼的好運,“相信我,儀式結束後你可以去講堂門前拍賣這張明信片,一定會拍出超過五位數的好價錢的。”


  “那你的呢?”藤川涼並不理會忍足的提議,將卡片放進製服內側的口袋,然後問他。


  忍足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沒有你那麽幸運。自己看吧。”他把卡片遞給藤川涼。


  接過卡片的刹那,藤川涼幾乎要笑出聲來。忍足確實沒有撒謊。他的卡片上既沒有漂亮的筆跡也沒有動人的語句,有的隻是一個用圓珠筆胡亂畫出的,穿著柔道服的筋肉男,邊上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全國製霸。


  忍足還說,撇開糟糕的品味不提,這張卡片的主人其實有著和跡部相似的腦回路。


  入學儀式在新生們互相交流卡片內容的喧囂中進入尾聲。離開講堂的途中,同組的學生們開始自然地交談。今井由嘉利走在藤川涼身邊,好奇地問她:“藤川同學認識忍足君嗎?我以為你才剛剛到東京不久呢。”


  “我來東京確實隻有三個星期。”藤川涼笑著說,“和忍足同學碰巧在校外見過一次,但不是熟人。”


  “真的嗎?”今井說,發出了和忍足一樣的讚歎,“那你還真是好運,忍足同學從國中時代起就是學校裏的名人了呢!”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看著藤川涼興趣缺缺的表情,很快便熟練地轉移了話題。


  藤川涼的班級是一年B組,班級導師姥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由於班級裏沒有任何如同跡部或忍足那樣的明星學生的緣故,入學不過兩周,他們便成了學年其他人口中“平凡的B組”的一員。


  藤川涼不以為意,她早就過了對學園偶像感興趣的年紀。


  B組來自外縣的學生一共有兩個。除了來自神奈川的藤川涼外,還有一個來自北海道,名叫山本皋的女孩,聽說是當地某傳統產業家族的千金。


  比起友好健談,總是樂於與人交流的藤川涼,山本皋顯得沉默寡言,看起來冷淡疏離。就連當班級委員長今井由嘉利提議,要在某天的午休帶兩位外縣新生參觀整個校園時,藤川涼迅速答應,而山本皋則在輕聲道謝後一聲不吭地離開。


  “她不像個壞人,但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今井無奈地抱怨山本捉摸不定的性情。


  她們輕鬆地交談,同時走遍校園各個角落:包括本部棟,教學樓,理科實驗樓在內的教學行政區域;包括弓道館,武道館,西洋劍館,網球場,野球場和田徑場在內的運動場館,以及圖書館,餐廳,講堂,遊泳池,以及介紹曆任理事長和知名校友的紀念堂。


  值得一提的是,冰帝學園的本部棟座落於學園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坡上,站在樓頂便能擁有觀覽校園全景的絕讚視野。尤其在這樣的春天,當櫻花如同柔軟的雲朵般籠罩整個學園,就連碧藍的遊泳池水中都摻雜著大片粉紅色的花瓣。


  遊泳部的部員趁午休結伴用鐵網將花瓣撈出水麵。池水被攪動時,花瓣順著水流漂移,形成粉色的漩渦。藤川涼和今井靠在本部棟三樓的露台邊緣俯瞰他們,這些年輕的高中生們揮著長柄鐵網嬉笑打鬧,日光為他們鑲上一道金色的邊,也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泳池水麵上,如同青春電影裏的一幀幀動人的畫麵。


  “你一定會喜歡上這裏的。”今井笑著對她說。


  離開本部棟時,她們沒有搭乘電梯,而是沿著走廊另一側的樓梯拾級而下。經過二樓時,兩人同時被走廊裏傳出的喧鬧吸引了注意。


  “這層是文理和藝術社團的辦公室,隻有放學後才會開放,現在不應該有人在。”今井告訴藤川涼。


  她們互換了眼神,由於好奇心的驅使,還是決定一探究竟。


  聲音的源頭是緊貼樓梯的女廁所。打開門的一瞬間,嗬斥與咒罵像洪水那樣傾瀉出來。今井想要回避,但已經來不及了。


  就像許多描繪校園暴力的電影那樣,隻見至少六,七個一年級女生正圍在牆角,後排的兩人應該是主使,此刻正抱著雙臂,一言不發地冷漠地看著。而為首的另幾個女生則分別手持拖把和水桶,看上去都在為下一步的行動躍躍欲試。


  藤川涼推開門的瞬間,剛好看見她們將整桶汙水潑在被她們包圍在牆角,用雙臂緊緊捂住頭的另一個女生身上。


  “你怎麽不去死啊,麻生香織。”水聲響起的同時,主使之一冷冷地說。


  而當藤川涼聽見這個名字時,她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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